郁 俊
说来有趣,印象派里最顶尖的人物,都不太愿意被叫做印象派。例如马奈,或者本文男猪脚(主角)德加。
普通意义上的印象派画家谈不上深度,这次艺术运动有一个过于肤浅的开局,他们这帮孩子,一开始只是在艺术表现和后续市场营销上(对不起,就让我这么说说吧),有着反对体制的巨大勇气。因此,德加这样的画家,不承认自己是印象派,确实也情有可原。
德加受的教育,全是醇正古典主义一脉,根正苗红沙龙风,早年肖像不让梅索尼埃。1994年,我见过一张高清的德加早期原大复制品。女孩子头像,巴掌大,油彩很薄很透明,用刀刮了很多层,布纹性感极了,但是形神兼备,洒脱无比,看得人灰心。他后来虽然也和印象派的小伙伴们一起,把画面弄得五颜六色,但是骨子里的造型内涵是不同的,好比李昌镐突然下出怪招,放心,那是后面他都算清楚了。
有一次,德加在楼梯上接住了踉跄的老年安格尔,后来一路飞跑告诉朋友,我抱过他了。请注意,德加是标准直男,口味有点怪,但取向无误,所以这种真情流露,是对古典主义艺术忠诚的最好证明。
另外,德加出身富豪,家里开银行印票子,他无需像毕沙罗、莫奈、雷诺阿一样,为糊口奔忙,有时难免粗制滥造。当然,要做一个好艺术家,买卖很必需,可以督促艺术家去锻炼成长;不过顶尖大师不需要卖,印象派时期最了不起的两个画家,德加和塞尚,都有银行家爸爸,根本不考虑卖画这件破事儿。这个说起来,就更让人灰心了,您说是不是。
说老实话,要是买了德加的画,那才叫麻烦呢,他三天两头上门。干啥?修改。这改起来,那叫一个没完没了,十天半月,三年五年,只要想起来了,刻不容缓就过来改。有个藏家几乎为了这而考虑远遁。
后来,画家自己也觉得用油彩,实在太不方便了,除了骚扰他人,油画颜料本质上,也不能画很多遍,覆盖多了,色彩会浑浊黯淡,而且油彩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越来越透明,体色(body colour)会接近釉(glaze)的效果,这显然不是痴迷于修改的德加,真心需要的媒介。
德加晚年画的大量芭蕾舞女和浴女,都采用水彩颜料和粉笔,交替覆盖,简直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宝石挂毯。在德加以前,法国最伟大的粉笔画家是夏尔丹,不过那还是传统技术,没什么惊世骇俗;德加在运用粉笔上,就是个疯子。粉笔画虽然色彩微妙鲜艳,但是很不容易固定,一不小心就往下掉粉,何况还要反复往上砌不透明水彩,罩染透明水彩,很容易弄成个大花脸。
因此,德加使用自己研发的固定液,粉画固定液接近发胶,就是很稀薄的胶水,既不妨碍到画面的明度,又牢牢锁住娇嫩的色粉。然后他就可以肆无忌惮画上一万遍。我每次翻看画册,都有些不怀好意地想:这些披萨饼一样的粉画,大概是每一个大博物馆的保存难题吧。
德加的浴女(收藏于波士顿美术馆一层)最令我遐想。画家要求模特儿真的在一个木盆里洗澡,然后在边上反反复复写生。他自己供认不讳:这些画要像从钥匙孔里看出去一样。
后来,称得上二十世纪最睿智的艺术家马塞尔·杜尚,中年以后对外宣布说从此再也不画画,去下国际象棋了。直到他死后,人们发现他几十年来一直在做件作品,里面有裸女和暴力场景和风景元素,诡异的是,一切都要从钥匙孔里去窥探。
我一直觉得,杜尚是真正理解德加,而且有共鸣的人。德加和杜尚,这两位爷,都极度恐惧工作和长久的婚姻;都没有孩子,都是孤独平静地老去,只有留下的艺术品,永远在那里叨叨叨,叙述着天才焦灼怪异的欲望。
说起来,艺术仅仅是手段,如果能完美精致地表达出对世界的认知,自己的欲望,可能就谈得上深度这个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