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往日重新出现
你还笑话我最贪婪的是“火权”,洋铁炉子,无烟煤,煤一烧就出现了红透了的炉壁,还有白灰,煤质差一点的则变成褐红色灰。煤灰延滞了与阻止了肆无忌惮的燃烧,却又保持了煤炭的温度,这就是自(我)封(闭)。一天以后,两天以后,据说还能够达到一周至半月以后,你打开火炉,你拨拉下煤灰,你加上新炭,十分钟后大火熊熊,火苗子带着风声,风势推动着火焰,热烈抚摸起你我的脸庞,我热爱这壮烈的却也是坚忍不拔、韬光养晦的煤与火种。冬火如花,冬火红鲜嫩。嫩得像1950年的文工团员的脸。我最喜欢掌握的是燃烧与自封的平衡,是不止不息与深藏不露的得心应手。
还有庄稼地、苹果园、大渠小渠、麦场、高轮车、情歌民歌、水磨、蜂箱、瓜地里的高埂,还有坎土曼与钐镰,这是我们的共同岁月,共同见证,共同经历,共同记忆,像垒城砖一样地垒起煤块。你爱这些,我爱这些,打从心眼里,倒像我们是在漫游崭新的天地,寻求崭新的经验。倒像我们是徐霞客,是格列弗,是哥伦布,是没有撞过墙也没有变成浮雕的王子与公主。如果你是白雪公主,我是七个小矮人吗?如果你是灰姑娘,我可不是举行舞会的王子。而2012年对于我来说最惊人的最震撼的是当记忆不再被记忆,当往事已经如烟,当文稿已经尘封近四十年,当靠拢四十岁的当年作者已经计划着他的八十岁耄耋之纪元,当然,如果允许的话;就在这时,靠了变淡了的墨水与变黄变脆了的纸张的帮助,往事重新激活,往日重新出现,空白不再空白,生动永远生动,而美貌重新美貌,是你给了我这一切。我还有一个化学的与商品的发现,纯蓝墨水经久颜色不变,蓝黑墨水,反而充满了沧桑感。
我们生活在剧变的时代,我们已经忘记或者被忘记。例如三十五年以前更不要说四五十年以前的旧事。我们觉得今是而昨非,我们常常相信重今而轻昔才是最聪明最不伤心伤身伤气的选择。然而昨天也曾经是当时的今天,也曾经无比生动无比真实无比切肤,无比激越无比倾注无比火热,昨天不可能被遗忘就像今天不可能被明天消除干净了痕迹。是生活,是永远的生活。有稚嫩也是生活,有唐突也仍然是生活,有声嘶力竭也仍然是生活,被变形也仍然是广阔芜杂混浊而强硬的生活。稚嫩的唐突的声嘶力竭的生活同样可能是好小说,好的摇滚歌曲或者意大利歌剧罗曼斯咏叹。就像贫穷与苦难,悲惨与失落,对不起,乃至疾病与苦药水会是很好的文学一样。它们常常是比秀幸福骚快乐更好的小说。生活与记忆不可摧毁,直观与丰饶不可摧毁,何况贫穷与苦难当中仍然有勇敢的吟咏,失望与焦灼当中仍然会做出最动人的描摹,在墓碑前的伫立与面上的泪珠滚滚当中仍然有此生的甜蜜与感激。
谢谢你,一切!让我们假设它有回天之力雷霆之威来揉搓捏拿生活,生活却更有力量来洗净它的力威,即使在它猛烈发作的时候,生活仍然显示着自己的不事慌张与无限情趣,自己的亲切与温暖。生活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呵,勇敢的人!浮雕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有一切苦涩与昏乱,有一切抒情与佯狂,有一切兴会与体贴。呵,我当然自觉自愿地接受你的教诲,另外的什么人称之为洗脑,当我以我的方式与思路平静地接受一切新奇的大话的同时,当被洗脑者成群结队地大笑起来或欢呼起来以后,谁知道后面是什么吗?你不知道。谁还是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谁们的共同点是自以为是,以为世界是手中的橡皮泥。谁们不知道,如果谁想改变一切,一切就会改变谁,如果谁想改变人家,人家已经在改变谁,如果谁想消除,谁同样是在消除自己。一个凶犯在首次作案以后,他改变了被害者的生活与轨道,也改变了、毁坏了他自己。而且四十年前的书写就像今天的书写一样,它仍然和着心跳,和着吐纳,带着笑靥,带着享受,带着哪怕是枷锁与重负。忍着冤枉,忍着粗暴,笑对标语口号,冷对胡言乱语。情生淳厚质朴,仍然充溢着阳光与林荫,充溢着日子的一切琐屑实存,指望梦幻,摆出姿势,发出美声。戴着重铐的时候我跳得那么好。没有放肆。我们一起拥抱,我们拥抱在一起,我们走进了时光隧道,如当初,如兹后,如三世佛,如永恒如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