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姑苏海上双城记
姑苏城的三月,明丽而又婉约,一座座不同景色的园林被姹紫嫣红所点缀。桃花艳,杏花粉,梨花白,春雨润,流水清。吴昌硕兴酣落墨作山水,笔墨苍逸浑朴,气势酣畅郁勃,意境幽邃寂寥,系他参用石涛笔法作之。画完成后分悬挂于墙上自赏,从运笔构图到取意用法,他都颇为得意,因而在画上题跋曰:“人谓缶道人画笔动辄与石涛鏖战,此帧其庶几耶?”可见缶翁师法石涛的自信及在画界对其的评价与肯定,他与石涛的从艺精神与笔墨追求是相通的。
自嘉庆、道光“碑学”兴起之时,也正值近邻日本书坛变法之时,碑学正趋兴盛。日本的书法最初渊源于中国,日本书法史上的第一块里程碑——圣德太子所书的《法华义疏》,就直接取法自我国隋朝书法。而至唐代,来中国学习书法的遣唐使人数更是达到了高潮,日本书法史上的一代大师空海即是其中代表。1880年(日明治13年),中国金石家、书法家杨守敬作为清朝驻日公使何如璋的随员来到了日本,杨亦是收藏大家,他随身携带了大量的北朝碑志及金石拓本、汉印古钱等,据说汉碑拓就达上万本,从而有力地推动了日本的碑学书风。杨在日本四年,掀起了一股“杨旋风”,使北碑与篆隶书法风行扶桑。明治17年,当杨守敬这个身穿长袍马褂的瘦弱老人离开江户(东京)码头回国时,在送行的人群中,有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弟子挥泪与之告别,此人就是日下部鸣鹤。
在一个春光明媚、惠风和畅、花香馥郁的午后,一位身穿和服、胸前长髯飘拂的日本友人来到了缶庐,他就是专门来中国书法朝圣的日下部鸣鹤。在拜访吴昌硕前,他已到绍兴兰亭瞻仰了王羲之当年书写《兰亭序》的墨池与右军祠。然后来到姑苏,拜访了一代大儒俞曲园,金石大家吴大澂、书法名家杨岘等。日下部鸣鹤是一位有着极高的笔墨认知和书法境界的高士,尽管吴昌硕要小他六岁,社会地位也不高,但他对吴昌硕篆刻书法的功力及金石气韵的展示,相当认可而敬佩。他感到在缶翁的刀笔翰墨中,有一股郁勃的大家气度和高迈气韵。为此,他们品茗论艺,切磋书道,探讨笔法,观赏石碑。日下部鸣鹤还以其诗作《游吴杂作七言绝句》赠缶翁:“海上漫传书圣名,云烟落低愧天成。浮槎万里求遗矩,千古东吴有笔精。”应当讲这是日下部鸣鹤对晚清时期中国书法家群体的仰慕与崇尚。吴昌硕在观看了鸣鹤的书法后,亦称道:“右军书法徒争先。”
人与人之间,有时会出现一片缘分的天空。吴昌硕与鸣鹤结缘,而且在从艺理念、笔墨取法与书学精神上互为契合,由此结下了终生之谊。这也反映了一种深层的人文背景和时代成因。日下部鸣鹤是缶翁所结识的第一位日本友人,他对日后吴昌硕在东瀛所产生的影响、地位,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正是由于鸣鹤的介绍、推崇,使日本书道篆刻界非常仰慕吴昌硕的翰墨金石之功。如日本书法篆刻家何井仙郎就是受鸣鹤的影响而深慕缶翁之艺,并将作品寄到中国请吴指教。
光绪十八年壬辰(1892),吴昌硕在上海,借住在南市老城厢的升吉里,这是一间小小的陋室。吴昌硕在此客居,是为了办公差及鬻艺,此处离上海老城隍庙很近,海派书画家们常在豫园雅集,且老城隍庙内也有数家画廊,可见这正是缶翁在上海交友从艺的理想之地。
在上海办差鬻艺的余暇时间,已年近知天命之年的吴昌硕甚为怀念师友同道。于是,他认真摘记回顾自己生平交友之事,得二十多篇,暂定名为《石交录》。以“石交”为题,含有双重意义:吴系金石篆刻家,以石交师友。是年夏季,任伯年又为缶翁作《蕉阴纳凉图》,蕉阴滋荫,绿叶染翠,缶翁解衣袒腹,持扇纳凉小憩,神态悠然怡静,具有一种红尘外的清逸,俗世中的淡泊。缶翁甚爱之。这已是任伯年这位海派书画翘楚第五次为缶翁作肖像画了。而吴昌硕亦以深厚的金石铁笔之功,为任伯年所珍藏的《宝鼎砖砚》刻铭:“画奴凿砚如凿井,画奴下笔如扛鼎,宝珠玉者谁敢请。”此砚铭刻得刀笔坚挺遒劲,气势刚健畅达,线条朴茂雍穆,是不可多得的砚铭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