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平人到戏园子里看戏叫“听戏”，上海人认为听收音机听唱片才叫听，去剧场当然是为了“看戏”，要不花钱去剧场做啥？这个理由很充分，但怎么反倒显得不那么在行似的？老北平人认为，旧戏虽然唱念做打皆有，却以唱为主，所以去戏园子就该叫听戏。二则旧戏初时都在茶园子里演出，那本来是喝茶聊天的地方，喝茶时坐的桌椅也不可能都向着演出区，所以多半是边喝边聊边听。要看就得不停地如麻花似地扭转着身子，那时候一场戏要演五、六小时，多看了岂不要伤着腰扭歪了脖子还倒贴膏药钱？还不如边嗑瓜子边听更舒坦省心。这是说“听戏”的身体管理学方面的理由了。再说了，只管听才不妨碍着吃，桌子上还现放着一大堆花生、冰糖葫芦、酸梅汤、油糕、奶酪、豌豆黄等吃食呢，总得抓紧吃吧。可见说“听戏”的学问大了去了。后来演戏都有专用剧场了，也不带吃的，北京人还是习惯叫“听戏”。我在北大读研三载，也曾“听”过一回戏。去哪个剧场忘了，可能是吉祥戏院吧，反正是正规的剧场。演哪出戏也忘了，毕竟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人生哪有几回半个世纪？但主演是北昆的名小生白云生，却记了大半辈子。

　　梁实秋是老辈子人了，从小又生在北平。他到美国留学前，就常去茶园子里听戏。去得最多的是西单的“文明茶园”，他的散文《听戏》就是写“文明茶园”的。一上来就以老北平的口气说，听戏与看戏一字之差，关系很大。当年他听的可都是杨小楼、余叔岩、王瑶卿这些骨灰级的名角，但也没写他们唱得如何，而是写一位听客听得如何之入迷来衬托精彩。再写茶园子里如何的拥挤，坐的竟是窄窄的长凳。一经落座，就有茶房来接衣服，给一个半拉的木牌子。夏天大家都打赤膊，人人面对一扇扇肉屏风，好在那时女眷是不得入内的。斯文如梁先生，也随喜肉袒。如厕就很麻烦，需在肉林中来回杀出一条活路。看来“文明茶园”不大文明。这都是《听戏》里写得最好玩的地方。梁实秋只要不去跟鲁迅打笔仗，还是蛮风趣的。 

　　小时候我常由父母带着去看戏的。看京戏叫“看大戏”，这是我爸最爱，妈自然奉陪。京剧、昆曲通常在共舞台和天蟾舞台演，雇一辆三轮车挤一挤，半个小时就到了。那时候梅兰芳和姜妙香是黄金搭档，除了《洛神》和《贵妃醉酒》，我们肯定还看过其他。铜锤花脸金少山来上海时，我爸也带我去看过。我甚至连言慧珠主演的《大劈棺》和童芷龄主演的《纺棉花》也看过，其实这两出戏是儿童不宜的。看《纺棉花》那次，还亲聆女主演即兴加进几句唱词，是骂楼上的观众不作兴把瓜子壳吐到台上去的。俞振飞和言慧珠合作的昆曲《墙头马上》，可能是后来才看的。周信芳的《徐策跑城》全靠做功，肩膀上都有戏，所以“文革”中有大字报说他竟在台上跳迪斯科。如说去“听”《徐策跑城》就奇了怪了。所以说“听戏”固然内行，可逢到做功戏或武生戏《三岔口》《挑滑车》之类，就肯定说不通了。海派京剧的机关布景，就是为了看的。上海这个码头竞争太激烈了，那时的艺人真是蛮拼的。PK从各剧场门口的霓虹灯广告就开始了，摩登坤伶言慧珠的玉照就挂在一圈霓虹灯中央，顾盼生姿熠熠生辉。这使得上海观众看戏是从戏外看到戏里去了。

　　我初识京戏，尚在读小学。不喜欢看武打戏，即使看文戏，也很讨厌开场锣鼓太吵，敲得人耳膜也像要震破了，便用双手把两耳掩起来，等演员唱起来才放开耳朵听。其实我更爱看老生戏，抑扬顿挫一板三眼，或潇洒飘逸，或刚健苍劲，那种历练和沧桑感仿佛让我提前进入了苍凉人生。昆曲唱起来比程派京戏唱腔的节奏更慢，哼哼唧唧的，拖腔足有几公尺长，再百转千回的，唱得你肚肠根发痒，又来得韵味十足。那肯定要闭着眼去“听”的，朦胧中似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