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舜俞的名字深藏在枫泾古镇的一所宋代宅院中。宅院很大,俨然仕宦气派,三进三落,黛瓦白墙,静止在一片斑驳之间;宅院的尽头是后花园,一亩见方,其中的四季花木、幽幽曲觞皆为今人手笔,绿出了一层层人造古董的油亮。
大宅院有一个颇为土豪的名头陈家大院,又号“三百园”。皆因园内布陈着百篮馆、百灯馆、百行馆,以所谓“三百”招徕游客。以至于来过这里的人多将另一个狷介而孤傲的符号丢在了脑后。也难怪,千岁流年倏然而逝,有什么样奇崛的符号抗得住这等磨砺?纵使铁铸石刻,也骨朽皮蚀了吧。唯独记忆,以文字构造的不朽,还在撺掇你反刍回味,知照宋朝士大夫之间的那点龃龉,宛如钧瓷冰裂般破碎的美感。
陈舜俞,北宋庆历六年(1046年)进士,“学术才能,兼百人之器”(苏轼语),原籍浙江湖州,入仕后几度罢官,归隐之地却都选在了古称秀州白牛村的枫泾。
1070年,陈舜俞以屯田员外郎的身份出任知山阴县。屯田员外郎是工部屯田司副长官,秩从六品上;知山阴县,即知县、县长。斯时,王安石位居参知政事,掌副丞相之职,“毗大政,参庶务”,在宋神宗赵顼支持下推行“青苗法”。规定每年夏秋两季青黄不接之时,民户可到当地官府借贷钱粮,年息二分,以补助耕作。公允道来,这是一个利率比市面上的高利贷低了许多的惠民之举,如果执行不走样,理应相当不错。然而如此一来,各地官府和属僚的利益均大受其损,一些地方官员为了减损牟利,绞尽脑汁往新政中掺杂私货,反将一个利民的政策变成了榨取更多民脂民膏的绝佳机会。有些地方官贷的利率之高,竟达原来设定的35倍。吏治的腐败,可以将任何宏图蚕食为败叶。
陈舜俞身处下层,对青苗法的漏洞和吏治之弊洞若观火,不愿俯就。其实,陈王之间原来关系不错,盍兴乎来,不仅诗文往返,更兼“公暇还来泛酒船”。而王安石,也曾于嘉祐四年陈舜俞高中制科第一时,赠言惺惺相惜:“君今壮岁收科第,我欲他时看事功。”大多数情况下,官员对上级的指示如有不同想法,都是阴抗,少有公开反对的。更何况还是朋友。但生性狷介的陈舜俞不来这一套,更不愿贪墨其手。这恐怕也是《续资治通鉴长编》称其“矫激”的缘由所在。明知公开抗命没有好果子吃,他还是我行我素,不仅“上疏”反对,同时“自劾”谢罪,宁可将纱帽抵作成本,痛斥青苗法“挟豪势欲为倾夺”, “非王道之举也”。和陈舜俞持论相近者,还有苏轼、司马光等一干北宋精英。
王安石一怒之下将陈舜俞贬为监南康军盐酒税。
政见与私谊之间,双方都选择了前者。
公开亮明观点,哪怕丢官,也绝不虚以委蛇。这种官场生态,实在是卫生清洁得很呐。姑且不论陈王对冲的观点是非,仅此操守,便似一束微光,足堪照亮仓皇的现实世界。
王丞相也够得上宽宏大量。既然你不愿干,那就靠边,诸如坐牢、杀头,以至于腐刑之类,在陈舜俞身上并没有发生。中国历史上,这已算人(仁)道之极了。
谪贬后的陈舜俞选择了隐居。“全近江湖添怅望,乍离城市易清虚”,陈舜俞聊以解闷的办法,就是白牛村里骑白牛,白牛荡中凫牛蹄,自号“白牛居士”。纵其一生,如是往复者三,乃“绝意仕进”,著书立言。枫泾这所陈家大院,便是他为打发赋闲的煎熬而留下的另类作品,直到如宋史所载“遂贬死”而止。凶讯传出,苏轼、司马光等“哭祭其殡”,“皆深悲之”。
县志载,时人因感于陈舜俞的清风亮节,改白牛村名为“清风泾”,至元代正式建镇,枫泾之名始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