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五十,朋友老了,同学也老了,大学同学更老。“文革”后三届大学生,同届差12岁,整整一轮的悬崖落差!许多同学早已六十开外,不仅白发苍苍,而且寿斑块块,像舟山群岛一样。有些像涨潮时,几朵岛屿;有些如退潮,星罗密布。
我们四班有个传统,凡海外同学回国探亲,全班同学聚餐接风。现在回来的频率越来越高,聚餐的人数也越来越全,说明退休的越来越多。过去见面,谈新书新思潮,现在越来越聚焦于养身,证明“廉颇老矣”。我从小读书不好,体育很好,至今无头痛脑热,一年感冒一次,谓之排毒,不吃药不打针,饮水即愈。每次躬逢胜饯,只能发呆,甘做旁听者,不做包打听。
过去,寿者多辱,汪精卫倘若死于抗战前,也许是“不负少年头”的慨然英雄,因为活得长,经不起历史潮流的冲刷,反而“成就”了一个大汉奸。现在,盛世多寿,结果,寿者多恐。老同学聚会多了,恐惧信息也多了。三班已有6位同学去世,多殒于癌症。
有关癌症案例,过去,多风闻于道听途说,现在,多目睹于亲朋好友。好像人有多少器官就有多少种名堂的癌症,无孔不入,无微不至,好比一厂一品。倘若癌症如死亡,人人有份,那倒也坦然,诡异的是,癌症如咳嗽,按比例发生,不高,也不低,高于艾滋病,低于重感冒,人人渴望“幸免”于此。有了侥幸,就有欲望,骄傲使人退步,欲望使人不安。
人生最大的悲哀,只知癌症生于何处,不知源于何故,更不知萌于何时。只知道被枪毙的结果,却不知道被枪毙的缘故,“哀莫大焉”。吸烟是不好,都说肺癌源于吸烟。就我熟识者而言,肺癌患者,往往是不吸烟的。为了证明烟乃肺癌之源,又有一说:被动吸烟,就是受害于同伴吸烟,比如患者的丈夫、同事、朋友、亲戚均在猜忌之内。按此逻辑,卷烟厂的工人,天天被香烟熏烤,应该是最强烈、最浓郁的被动吸烟者,但没有医学报告说,烟厂工人群体的肺癌率高于其他群体。上海卷烟厂坐落在杨浦区的昆明路上,属于江浦街道,我的朋友住在卷烟厂开发的商品房,物业名字——金上海。“附加值”很高:花钱买金上海,免费闻“中华牌”。从未被告知那里的居民肺癌率高于其他街道。这好比最靠近知识的图书管理员,往往不是学者;最靠近金钱的银行柜面员,往往不是富翁。
都说这些年来,肠癌的发病率高了,理由:现在条件好了,吃肉的多了,但素食的僧人能幸免于此吗?可是,没有医学报告可以保证和尚就不会得肠癌,也没有报告可以证明游牧民族的肠癌发病率高于农耕民族。
癌的诱发源是什么?至今不得而知,似是而非的“真理”就有了市场。人,天生恐惧死亡,所以需要信仰,迷信就有了土壤,表现形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知识代替常识,“一家之言”的知识满天飞,恐惧随之风起云涌。我们的寿命越长,癌的中签率越高,诱发癌症的传说就越多,于是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祸从口出”,反其道而行之:“祸从口入”,好像多数食品都是癌的索命小鬼,持钩潜入;还强化耸人听闻的理念:癌症今天没有,不等于明天没有。好像活着,随时要与癌邂逅,天天活在杯弓蛇影之中,活在癌之偷袭中,活在恐惧的阴影中,“是进亦忧,退亦忧”,天天戒备,枕戈待旦,被动而无奈地迎接癌之矢飞来,仿佛人的一生就是《等待戈多》。
这让我想起一则段子:一死刑犯昂首挺胸,迎接一枪毙命,可惜子弹是伪劣产品,打一枪,哑一枪,最后这位江洋大盗抱住枪手的腿,哀求道:“你杀了我吧,实在吓死我了!”
癌,如悬于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始终悬而未落。
小时候,没有吃;长大了,不敢吃。活着就是防癌?别等到医生劝你“想吃啥就吃啥”,那时就没有吃的心情了。
我信奉二十年前的一句啤酒广告词:“听自己的,喝贝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