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成长过程中,留有一个遗憾:两度失去母校。
第一次是小学毕业的时候,留恋度过六年的小学校,怀着深情跑到校园最秘密的地方,在围墙下的一块石头上恭恭敬敬地留言:我在这里读过书,我还会回来的。可是过了不久,这所小学被拆掉了,消失得彻底,让我惶然,路过那里会远远地绕开,怕心里难过。
后来升入中学,毕业前夕怀着惆怅和矛盾的心情,在校园最寂静的围墙上留下笔迹细微,不易察觉的潦草字:我在这里读过书,我还会回来的。过了不久,这中学又拆掉了,没有了。
我的中学时代从1968年起,在“文革”时期,似乎不值得留恋,校园里的很多事情是荒谬的,先是把努力读书的学生说成“走白专道路”,后来“复课闹革命”了,开设了语文课,数学课和工业基础课,教材相当粗浅,英语课上教生硬滑稽的英语口号,语文的说教味道很是浓郁,每天我端坐在课桌前,一般不指望自己能学到什么。
在茫然的,青春敏感的日子里,读书无用论让学生的心魄散了。不关心学业,更没有人攀比成绩。被夺走“师道尊严”的老师们,每天面临的挑战可以想像:一个班的精力无限的学生,一旦处在无所事事的、灰心的、随波逐流的状态中、恶作剧、谩骂师长、相互打架、拉帮结派,这些人性黑暗的一面暴露了,充斥在教室里。老师只能极力维护正常秩序。
即便是那样,我们很多任课老师冒着被批判、被嘲笑的境地,不懈地、尽力地传授知识,数学老师悄悄地对我们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有道理的。语文老师告诉我们,不管是什么时代,都不能弄坏自己的本性,不能善恶不分。有一位教政治思想课的沈老师,三十来岁,穿着大众化的深蓝色中山装上衣,但剪裁修身合体,纽扣很亮,口袋平平整整。这个老师有才学,有热情,他知道我喜欢写作,多次对我说:“不要荒废掉,总会有用的。”并且说:“多读书吧,每天记住一句话,将来就不得了。”风度翩翩的沈老师用个性的方式上枯燥的政治思想课,成为学生们深深敬服的男神老师。他的课,学生早早坐定,静默无声地等待。
我的校园生活中,有虚度、白费的记忆,但细细地想,磨难中也撞出了意想不到的火花,歪打正着,利用荒芜的时段,找来大量的时间,用以读闲书。有文学,哲学,也有冒险探宝,科学幻想,四处借书,能找到什么书就读什么。
更值得回味的是在校园缔结的友情。那时候,我们几个家庭受到冲击的同窗好友组成了患难之交,彼此壮胆,相互鼓励。落魄的时候才体会有人真诚地和你在一起,是多么温暖。这些同学在一起说心声,说梦想,烦恼的时候一起听音乐,学新歌,后来我们还一起参加学校组织的学工和学农,在火热的搪瓷三厂干活,一起在浦东花木公社采摘棉花、在食堂擦地板,一起见识了社会上不同的人,并尝试着与不同类型的人融合相处,学会了理解人,理解生活。
善意的老师,亲爱的同学,让物是人非的校园有了暖意,无处可寄托的青春得到了滋养。母校让曾经孤独的我,成了集体中的一部分,而且是心里藏着希望的最活跃的一部分。自信和勇敢被点燃了,才相信世界会更好,相信人性中优美的一面,爱,是一个神秘的符号,能让人心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从母校毕业的时候我们17岁,被卷进上山下乡的洪流,纷纷踏入遥远的异乡,开始初涉人世,遭遇生活的磨难。无数的疑惑和怀疑来临的时候,我会思念母校,那里是最熟识的、留下清澈记忆的圣地,是获取到温暖和情感支持的地方。不见了母校,一些情感无处寄托似的。所以当母校在几年内飞快地消失,感到深深的痛。路过自己的母校,想返回曾经温暖的教室坐一坐,也知道是一种奢侈了。
不可思议的是,只有三两个当年中学的同窗好友,至今默默相守,保持愉快亲切的往来,其他的同学都不见了,五十多个同学各分东西,就像回到大海里的鱼,即便再相见也只是匆匆。
好在美好的情感一旦拥有过,往往会感怀终身,校园歌声,豆蔻年华,同学和老师纯洁的情感永远是世间最动人的珍宝。正因为有了失却母校的缺憾,怀恋才愈加挥之不去。失去了的会格外在意,这也许是我后来提笔创作校园小说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