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念过私塾,建国后当过小学校长,后来当地方剧团编剧,拿过国家戏剧最高奖——文华奖。他在乡下老家人缘极好,左邻右舍都亲切地喊他大先生。
大先生喜欢烫脚丫子、吃带毛的猪头肉、抽“大前门”香烟、戴“钟山”手表、听“红梅”收音机,喜欢骑到处都响就是铃铛不响的“凤凰”自行车,更喜欢磕干蚕豆米。
蚕豆米和青菜、粉丝烧汤,味道鲜美无比,若是佐以虾糠,那味道绝对超五星酒店名菜。
但是,给干蚕豆去皮,是件很困难的事。晒干的蚕豆,硬、滑、脆。小村里只有大先生做这事乐此不彼。
大先生每次磕豆米,总是当重要功课来做。祖传的白木丝线方桌收拾得一尘不染,荸荠油漆透着油润的光亮。抓一把蚕豆放在桌子左首,蓝边白瓷碗里盛半碗清水放桌子中央,擦净的菜刀、带着麻线的秆铊和一方洗得发白的抹布放在桌子右首,桌角摆半包“大前门”和白塔牌火柴。泡一杯浓茶,深红的搪瓷缸粘着褐色的茶垢,美滋滋呷一口。一切准备停当,这才慢慢坐到雕花红木椅上。左手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右手中指按住火柴盒,大拇指拔开盒子,捏出一根火柴,小拇指压紧盒子,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火柴棍儿轻轻一划。悠悠然点上,轻吸一口,微闭双眼,若有所思,一缕青烟从两个鼻孔里袅袅溢出,如仙,脸上漾出幸福的神情。
烟在嘴里叼着,右手将菜刀倒立,左手捏几粒蚕豆,左衬抵着刀把,手指一捻,一粒蚕豆的嘴儿便倒立在刀刃。出右手,拿起拳头大小的秆铊,略倾斜,用铁秆铊底部轻敲蚕豆“笃—笃—笃”,力量由轻而重。第一“笃”下去,蚕豆破皮;第二“笃”下去,刀刃滑至蚕豆三分之一处;第三“笃”下去,刀刃将蚕豆完全剖开,但还有丁点儿皮连着。将剖开的蚕豆丢进水碗浸泡,十几分钟,蚕豆皮只消轻轻一拉就会脱落。
所有的功夫,就在铁秆铊轻敲的方向与力度上,看似指间游离,实质大有文章。没有经过悉心研究把玩,是做不到这样的。用力轻了,第一“笃”破不了皮,用力重了,会砸了手指。第一“笃”成功了,如第二“笃”下手重了,就会剖偏,甚至连第三“笃”也用不着了,但剖出的豆仁就不完整,那样做出来的汤会程度不同的浑,味道儿不周正。要是第一、第二“笃”都正好,第三“笃”轻则不能脱皮,重则豆破仁碎。
大先生做这番功课,可谓手到擒来,不偏不倚,不差半分毫厘。每次只用一把蚕豆,不过百粒,把这过程作为享受,神情专注,天塌下来也不管,不喝茶,烟叼在嘴上,任其慢慢燃尽,快要烫到嘴时,轻轻吐在地上,看也不看,身心全在指尖刀刃间。
有了他这手绝活做成的食材,蚕豆米儿的青菜汤、粉丝汤、蛋花汤、豆腐汤,汤汤味美,豆豆香甜。那清汤里的蚕豆米儿,油黄剔透、形体完整,入口即化,齿间留香,令你吃了还想再吃。
这个功课被视为绝活,除了大先生无出其二,大先生走后,磕豆米就成了小村的美食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