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省西宁市大通县,白天的室外温度是零下10摄氏度,滴水成冰,而奶农心里的温度,比这还低。
凌晨3时起床,晚上八九时休息,一年365天没有休息日,不敢走远亲,很多普通奶农这样介绍自己的生活。
这样辛勤劳动换来乳白的鲜奶,却只能亲手将它们倾倒进河沟里。养活了一家人的奶牛,也只能含泪拉到集市上卖掉。
奶价波动,使这个冬天,对全国近200万奶农来说,都特别寒冷。
粗放的生产
早晨6时,是奶牛的早餐时间,韩贵林早就准备好了饲料,他把一人多高的玉米秸秆一捆捆塞进粉碎机,机器另一头飞出的是被切割成几厘米长的小秸秆段,碎屑、粉末飞溅。妻子则在一遍又一遍地清理牛棚。他们还在沿用父辈30年前的养牛方法。
早晨8时,韩贵林轰着奶牛去挤奶,轰牛的过程还有一定危险,他已经记不得多少次被牛踩伤、顶伤,最严重的一次肋骨被踩断。要是牛的尾巴上沾着粪,一不老实甩得身上、脸上都是,“回到家被窝都是牛粪味。”韩贵林苦笑道。
负责挤奶的是韩贵林妻子,她依然在使用手工挤奶的方法,记者发现,挤奶前她并没有对奶牛的乳头消毒,挤出牛奶后只是放在塑料桶里。
同样的工作,下午3时还要再重复一次,一天挤完两次奶后,韩贵林的妻子还要准备第二天的饲料,直到晚上7时后才能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上晚饭。
韩家养奶牛已经第三代,韩贵林说自己小时候就光着屁股在牛棚里玩,长大后跟着爷爷学养牛,“很多办法都是爷爷告诉我的。”
然而,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用“老办法”解决。今年3月,韩贵林饲养的3头奶牛犯了乳房炎,病牛产的奶只能倒掉,因为不能给奶牛服用抗生素,只能用中草药治疗,结果奶牛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最后只能咬牙按肉牛价格卖掉,为此媳妇大哭了一场。
奶农的眼泪
大通县位于西宁市以北50公里,曾是青海著名的“牛县”之一,过去几乎家家户户养奶牛。
韩贵林所在的沙布村则位于大通县桥头镇,过去沙布村以“乳业发源地”闻名,其家庭为单位的养牛模式曾是省内学习的样板。
但今年夏天以来,因为当地乳企停收散户的鲜奶,大量牛奶倒入河沟,大批奶农卖牛转业。从桥头镇到沙布村只能叫黑车,司机小白是当地村民,对于“现在还有人去沙布村看奶牛养殖”,他十分不解,“谁还愿意养牛啊,一斤牛奶还不如水贵。”
来到沙布村,昔日家家养牛的盛况已经不再,“今年奶牛卖得太多了,过去家里有十几头的,现在都只剩下两三头。”沙布村村民韩学兵说。
寒冬时节,白天的室外温度也低于零下10摄氏度,但是获悉记者的来意,还是有很多奶农围拢过来“集体诉苦”。
“今年奶价塌了,一元一斤也没人要,牛养不住。”韩贵林家还有7头奶牛,这个数量是他养牛高峰期的三分之一。尽管如此,他仍是村里的“养牛老大”。
“原先我们这村90%以上的人都养奶牛,各家养个十几头都是很普通的,现在家里有5头奶牛的都是大户,一般都在两三头。”一位刘姓女奶农告诉记者,因为饲料不断上涨,养奶牛早就是不赚钱的买卖,“村里大部分男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娘子军’和老人还在勉强养牛。”
今年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周启军经营一所奶站,每天奶农都会送奶到他这里,检验合格后供应给青海当地的大型乳企。“从6月份开始,厂里就拒收散户的牛奶了,一斤都不要,因为提高了检验标准,散户的牛奶达不到要求。”
“现在不是奶价降不降的问题,而是乳企收不收的问题。原来天露等本地乳企都从村里收奶,现在都停收了,村里的奶现在只能卖给附近村民和小的酸奶厂家。”周启军说。
“非常非常不好,大家养牛都没信心了,人家(乳企)说多少钱就多少钱,现在原奶收购价一斤1.2元,饲料等成本需要1.7元,奶产得越多亏得越多。”奶农胡素兰说,家里的牛都准备卖了,然后去西宁打工。
周启军手机里保存着夏天时奶农倒奶的照片,“奶产下来,2天没人收就过期了,只能喂狗或者倒进家门口的水沟里,很多奶农都是含着眼泪倒奶。”
“大通县原来共有13个奶站,现在已经有8个停止了收购,乳企一旦拒收,奶农只能倒奶、卖牛、杀牛。”周启军介绍,大通县是青海省传统奶牛养殖大县,也是青海主要奶源基地,全县4.55万头存栏奶牛99%由奶农分散养殖,每天到奶站卖牛奶的收入,是许多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
乳企的苦衷
一边是乳企停收小奶农牛奶,另一边是市场上奶源紧缺依旧。奇特的市场现象,让奶农直呼“看不懂”。
天露乳业是青海最大的乳品企业,总经理韩强接受采访时频叹苦经,“企业的奶源不够用,散户的奶源不敢用,这在之前历次乳业风波中是罕见的。”
青海另一家乳品公司的质量总监吴继芬也证实,“我们现在很缺奶,品质好的奶源,我们不可能不收。”
记者从青海省畜牧协会得到的数据显示,青海省现有6家乳品企业,鲜奶日处理能力达到751吨,但目前加工量仅有286吨。原因之一就是省内奶源严重不足。
乳企最大的无奈是,散户奶农的奶源质量达不到国家标准。
大通县桥头镇奶站经营者是当地人杨占财,这个被奶农成为“老六”的中年人,从奶荒时“半路劫奶”的奶贩子起家,10多年后成为大通县第一大“奶老板”,和附近700多家养殖户签订收奶合同。他告诉记者,天露公司今年相继提高了脂肪含量标准和蛋白标准,门槛提高后,过去勉强合格的散户奶源,就成了“废水”。
“今年的形势可以说是步步紧逼,3月天露公司先是提高了脂肪含量标准;4月又提高蛋白标准;6月又增加了干物质标准。”杨占财把这称为击倒小养殖户的三记重拳。
而天露公司方面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则坚持表示:“我们是严格按照国家标准收购牛奶,不存在擅自提高标准。”
“我们也是恨铁不成钢,宣传了那么多年的现代养殖,结果奶农还是坚守老一套。”韩强说。
青海省农牧厅和大通县畜牧站的监测人员都谈到:“确实有个别农户给牛奶掺水,以增加分量;还有的加淀粉,提高粘稠度。”对于这些现象,奶农都表示自己没有但不能保证其他人不会。
“影响牛奶质量最重要的因素是饲料。”记者采访后了解到,影响牛奶蛋白质和干物质含量的,主要是饲料。目前牧场使用的粗饲料主要由三种成分组成:玉米青贮、苜蓿和羊草,苜蓿和羊草能明显提高牛奶的蛋白质、干物质含量,但成本较高,散户基本上采用其他饲料代替,如葫芦瓜、白菜等,这直接导致了奶牛产奶量小、奶品质低。
韩贵林家的奶牛,使用的粗饲料是白菜,他告诉记者,“我也知道用苜蓿喂牛好,牛奶的蛋白质含量高,但苜蓿现在一吨涨到了3200元,这样下来,饲料成本要远高于牛奶的收购价。”
一公斤牛奶的成本在3.4元,这就是一个盈亏点,低于这个价格,奶农就要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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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布村村民李占良告诉我们,由于牛奶卖不掉,饲料又贵,昨天他刚卖掉了5头奶牛,“去年卖的时候21000元一头,现在只能一万多一头卖出去,今年卖牛的奶农太多,牛贩子都在压价。”
“今年西宁市场上销售的牛肉,很多都是奶牛肉。”挥泪斩牛,李占良准备关停自家的养殖场,去西安找个工地打工,让这个有着20多年养殖经历的资深奶农颇感痛心。
尴尬的国标
2010年我国通过并颁布的《生乳》安全标准,在乳蛋白、细菌数等指标的规定上均低于1986年颁布的标准。乳业专家王加启告诉记者,乳品新国标中,蛋白含量每100克含2.8克,这个数字低于国际标准3.0克,也低于1986年旧国标的2.95克。标准为何定得低?王加启说原因正是因为目前以散户养殖主导的奶业现状,难以达到高标准。
记者在大通县采访了十多家奶农,发现散户饲养的条件确实很差,牛圈拥挤狭小、粪便满地;奶牛瘦骨嶙峋,除了玉米秸秆和白菜,几乎见不到其他的饲料。
而在青海省湟中县的春源奶牛场,则是青海省畜牧局正在试点的规模型牧场,奶牛的规模超过1000头,从饲料的配比到挤奶的过程,基本实现了全机械化操作,春源奶牛场每天的奶源收购非常稳定,而且价格超过小奶农收购价的三分之一。
“告别几头十几头奶牛的小作坊,实现规模化生产,这是中国奶农未来的必经之路。”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国家奶牛产业技术体系首席科学家李胜利说。
根据李胜利团队的调研,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之后,全国的奶农人数就呈现逐年减少的趋势,“2010年全国有250万户养牛,2011年230万户,2013年已经不足200万户。”
李胜利告诉记者,目前我国散养的比例大幅度在减少,因为一家一户养5-20头牛,很难实现机械化,而且随着劳动力成本的上升,这样的散养数量没有规模效益,还不如外出打工挣的钱多。所以,现在很多10头、20头规模的散户已经难以存活,散养在我国已经不具有生命力,养殖户比例在大幅度减少。
“小奶农的致命伤,一个是饲料水平跟不上,喂得差;另一个就是卫生状况堪忧。”李胜利说。
青海省农牧厅副厅长马清德也认为,散户养殖将会逐渐消失,“现在国家对食品安全监管越来越严,处罚越来越重。企业更加重视食品安全,提高奶源收购标准,这应该受到鼓励。散户养殖的质量安全存在不确定性,也给加工企业带来隐患。长远看,散户养殖缺乏市场竞争力,将渐渐失去市场。”
目前,青海省奶牛规模化养殖比例依然不到一半,省农牧厅正引导农户探索奶牛“出户入园”,农户把奶牛入股,由专人实行标准化养殖,组建合作社,走公司+合作社+农户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