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20岁的父亲,深谙爷爷弹棉花的技术,接过爷爷手里的弓,成了远近闻名的絮棉高手。彼时,18岁的母亲,刚从学堂下来,文文弱弱,在农场做一名小会计。
正值采棉时节,父亲去农场买棉,母亲负责过秤,每次母亲的秤都是高抬头,末了,还要再塞一把作为添头。或许就因这一抬头的秤和添一把的棉,打动了父亲。那个季节,母亲成了父亲心中最洁白温暖的一朵棉。
奶奶常常数落母亲不能干活,亦不能做针线。父亲心疼母亲,从老家分了出来。他总是拼命地干活,他要把母亲的那份活儿一起做了。收工回家,母亲总是即刻拉过凳子坐下来休息,父亲也拉过凳子坐在她边上,端出烟盒子,卷起烟袋,陶醉地吮吸着,吐出一个个懒洋洋的烟圈。而后父亲和面,擀面条,母亲则剥葱,洗菜,烧汤,等着父亲的面条切好。父亲的面条筋道,粗细均匀,母亲总会抓起面条,慢慢抖动着,像是展览艺术品一样夸耀父亲的手艺,父亲亦满足地嘿嘿地笑着,高兴得像个得到嘉奖的孩子。邻居大叔打趣父亲怕老婆,父亲笑着解释说,母亲瘦弱,没有什么力气,和得面软,擀不出筋道的面条来。晚上,父亲就带着母亲,开始摆弄那些棉花,分类,去籽,打包,收藏。清浅的时光里,父母的爱情结出两男一女。
一入秋,来我们家弹棉花的就渐渐多起来。午后,父亲就不下地干活,收拾干净大床,铺上棉花,扛起弓,嘣嘣呀呀地弹起棉花来,母亲则坐在不远处看书,偶尔大声朗读,父亲也会附和着书本的内容,发几句恬淡的议论。母亲沉浸在读书中,偶尔抬头,看到父亲满身棉絮,眉毛也白了,就打趣父亲是白眉大侠。父亲笑笑,继续着他的“弹奏”。
时光飞转,我们渐渐长大,小鸟般飞出了巢,各自安家,而父亲再也扛不动弓了,他捡来了村支部的旧书报,伴母亲阅读。2006年,父亲突染重病,我们不仅竭力隐瞒父亲,也竭力隐瞒母亲。父亲不再追问,并且很是配合治疗,母亲亦不问父亲病情,只是每天尽心地陪着父亲。父亲还是走了。临走时,他拉着母亲的手说,老太婆,好好活着,我去给你种棉田。后来我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母亲也知道,他们彼此为爱编织着温暖的谎言,温暖他们最后的时光。
今年,母亲再也没有提起过父亲,只是整天抱着书,如痴如醉。
突然,今早母亲打来电话,说梦见一大片棉田,棉花朵朵,无比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