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着车在小区里走,把路上、草地上清扫的垃圾倒进车里的桶。整个小区的清扫工有十几个,只有他把自己的垃圾车收拾得最有样子,体体面面。他在车上的垃圾桶上盖了一块板,擦得干干净净。扫帚,扒树叶的竹耙子,插在车前的左右角上,就像是他的旗杆,很有抖擞的精神。靠他右手的那个角,挂着一个大布包,我想大概是他在哪个垃圾箱捡的,但是他已经洗得洁净了,我就也让自己猜,他在里面放什么呢?
我在小区里走的时候,每天都这样看见他。但是他不看人,只是看着路,看着草地,每天这样扫着地,挣着一千多元的工资,从冬天到冬天,从夏天到夏天,他是山东人。
我知道他是山东人,当然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山东人,是那一天我看见他扫完了地坐在那儿休息,就问他:“你现在有空吗?”他说:“我扫完地了。”我说:“那么你可以到我家花园里拔拔草吗?”他说:“那可以”。
我就领了他去拔草。他拔的时候,我就和他说话,问他是哪儿人,他告诉我是山东人。
拔完了草,我问:“你会剪花枝吗?”他说会,我就让他再帮了剪一剪花枝。他认识那些花,还说它们的习性。我问他,在山东是种地的吧,他说是农民,我说那么你怎么也知道花,他说都是地里的,所以也知道,他们老家也有这些花的,他指着几棵小黄花说,这是雏菊,我说,它又叫玛格丽特,他说,哦,玛格丽特这个名字好听。
这样,他就为我工作了半个小时。结束的时候,我给他二十元钱,他连忙说:“这个不能收!这个不能收!”他这样说的时候,有点紧张的样子。我说:“为什么不能收,你帮我拔草,还帮我剪花,这是劳动,为什么不能收?”他说:“应该的,应该的。”他的意思大概是,他是在小区扫地的,所以帮了拔草是应该的。我说:“你下了班怎么还是应该的?”再说,扫地的根本不要拔草。可是他说是“应该的”。现在哪里还容易听得见“应该的,”万一听见了“应该的”,简直就会心慌意乱地激动:“这难道不就是真善美吗?”从前,有哪个人把“真善美”挂在嘴上当标语,可那时到处是“应该的”,现在没有什么“应该的”了,“真善美”就挂在嘴上了。小区的绿化工在剪树,我招呼他:“师傅,你帮了把我家花园里这棵腊梅花的上面也剪一下吧,我够不着。”他说:“剪你花园里的要付钱的。”我说:“付多少?”他说:“你付六十吧。”我心里咒他:“你就是想抢!”
我坚决地给了这位“应该的”!我说:“你收下才是应该的,因为你是帮我劳动,我要谢你!”我还和他说好,以后每个月来帮我拔一次草。
就这样,我每次在路上走,就都和他打招呼。如果哪一天没看见他,就觉得路上有缺少。
他扫地仔细,在草地上扒树叶也仔细。他看见路边垃圾箱里扔进了有用的东西,也会拿出来仔细看,仔细擦干净。有一次,他蹲在地上擦一个塑料五角星玩具,一个个的五角星连在一起,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白的、紫的,他仔仔细细地擦。我想,他大概是想擦干净了给家里的孙子吧,我就蹲下看着他擦,我问:“是捡的吗?”他说:“你要吗,给你。”我说:“我不要,你自己留着,给家里的孙子吧!”他的年纪应该是有孙子了,但是他还在外面仔细地扫地。他把五角星擦得干干净净,就像刚从商店买来的。
如果捡到一根好端端的长绳子,他就站在那儿仔细地绕,绕成像样的一团。
这个把什么事都做得像样的山东人,就这样在我们这个比较有钱的小区里,仔细地推着他的体面的车,走着,做着应该的事,赏心悦目。那个叫聂鲁达的诗人写出过这样的句子:“如果你付不起房租,就以骄傲的步伐去工作。”可他还有仔细的步伐,干净的步伐。
那一天,有些热,我看见他站在树荫下,走到跟前,才看见他在吃哈密瓜。我说:“下班了?”他说:“下了。”他用一把刀把半个哈密瓜切得整整齐齐,放在车上垃圾桶的板上,他说:“甜呢,你吃一块吧。”我说:“你吃吧。”我没有吃。但是我为他拍了照片。事后我一直后悔,应该吃一块的,既然觉得他仔细、干净,为什么又不吃一块呢?站在他的垃圾车前吃一块哈密瓜有什么不可以?我的心里还是有很多虚伪!
元旦那天,我又看见他。我对他说:“新年好!”其实我心里有些忧伤,因为我们小区的物业再过几天就要换了,他们这些清扫工也都要走了,不知他又会去哪条路上行走,推车。
我就写下这些文字,祝他好!等到他再老些以后,身上也能背个洁净的包,里面装着晚年的安心,那时,可以不要再推着车在路上辛劳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