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病了,是那种看得到头,而看不见尾的病。一切似乎来得太突然了。虽然爸爸已经年近80岁,医生给出的诊断结论,我仍旧不能够接受。
经治的医生看上去十分的和蔼,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当他从胃镜室出来,满头都是汗,拿着诊断报告送到我的手上,透过金丝边眼镜,狠狠地说:“你们这些子女,都干什么去了?都到了这个程度!”
医生的责备在耳边回响着,我愣在诊室的门口。直到爸爸麻醉苏醒,从胃肠中心推出来,我才定神。爸爸是非常聪明的人,凡事都要搞明白,出了门他就问我:“怎么样了?”
我支支吾吾着:“有一点问题”,他似乎知道了全部,之后就是一路的沉默。
就在两周以前,我的生日,按照家里几十年老规矩,爸爸煲汤、买生日蛋糕,烧长寿面。也就在一周以前,寒风凛冽,突然飘着鹅毛般的雪,天黑许久,晚饭菜都已经凉了,迟迟不见他回来,焦急的我等在小区门口,远远地看见爸爸,左手是米,右手是油,腋下夹着家用的零零散散的东西,他还是疾步走来,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我才放下心来。
可怜天下慈悲的父母啊,病已至此,不仅承担着儿女的重担,不说不好,有不好就忍着,就怕增添了我们的麻烦;因为此,耽误了病情。
回想爸爸退休已经20年,这20年都是弹指一挥间,再往前看,不知道期盼前头的日子还有多少?
当年,深圳在改革开放的前沿,退休后,爸爸受南方的一家机构高薪聘用。按照他的话说,他毕生的积蓄已经用于培养子女,是他的无价之宝和财富。接下来,他要留些积蓄,将来不要增加子女的麻烦。他差不多工作了三年,我极力让他回来,到我居住的城市。钱再多,一个人都是孤寂。一家人,哪怕粗茶淡饭,也其乐融融。
辞了工作,他来到上海。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对于他却是陌生的,远离了他的工作,远离了他的那些老朋友。他极力转换角色,成为我的管家和保姆。
他极力适应着回归家庭的生活,不是自己的家,凡事他要迁就我们的感受和习惯;一辈子要强的他,有时候内心也会感到憋屈;许多次,他要回去。兴奋地收拾好行李,回去住几天,再看看那些老朋友陆陆续续都在病痛中,心里又放不下我们,他又说服自己,把行李再原封不动带回来,回归这里的生活。
同那些总是强调自己忙碌而远离父母的人比较,我是没有遗憾的。这许多年,我们的假期,永远是老老小小在一起的日子;我们的足迹踏遍了世界各地和祖国各地的山山水水。爸爸博古通今,能够把书本的知识和眼前现实完全贴合在一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每一次出行,他都提前整理好自己的行囊,他对旅行的期盼如玩童。爸爸常常感叹到:看到社会的变革,国家发展到这么好的境地,我这辈子,是何等的幸福!
确诊后的次日,爸爸即住进了上海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接受放疗和化疗。他仍然说,如此美好的世界,如此幸福的生活,我要抗争、一定好好配合治疗。病至此,80岁的他无时无刻不在鼓励着自己和我们。
每天下班后,无论多晚,我都去病房看他一眼再陪他一会儿;每一次,夜巡的护士总在巡视着病房,病区的走廊十分冷清,夜灯总是非常的幽暗。我每次推门进去,爸爸总是说:“这么晚还来?”其实他心里时刻都在期盼着家人的陪伴。床头上一碗面和几根青菜总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我才知道,这种治疗对于异常细胞和人的正常免疫力的摧残同样都是巨大的。而我们依旧期盼着爸爸经历这样痛苦的治疗之后,可以换取一些平静温馨的日子和家人厮守。
曾经和爸爸有约:当你们身体健康的时候,我会和你们去世界各地,享受天伦之乐,若不得不分离,我不哭……爸爸总是要慷慨陈词做总结性发言:那就笑着送我吧。虽如此,天下最不舍的是亲情,即使父母已经百岁都是不舍,看着未来,我已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