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死亡回归家庭
美国新奥尔良临终关怀医院的布朗女士,有着成熟的山西大枣样的肤色,眼睛也是大而棕色的,一种湿润的温和蕴藏在里面,让人一见之下,就感到可以依傍。她的眼神有一点神秘,一点哀伤,更多的是宁静和清凉。她告诉我,以前从事一份普通的职业,因为父亲去世,得到了临终关怀医院的照料,父亲走后,她就加入到这个行列之中。
我到过国内的临终关怀医院,那里有很多密闭的小屋和淡蓝的窗纱。在新奥尔良,我以为也会看到这些,但是,没有。临终关怀医院完全是一所办公机构的模样,明亮的灯光,闪动的电脑,彩印的宣传资料……没有白色的大衣,没有药品的味道。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新奥尔良城区全图,很多红色的圈点,使这张图有了某种战争的气息,好像到处潜藏着特殊的碉堡。
谈话从斑点开始。我问,这是什么?布朗女士说,那些明显的圆环,是有急救能力医院的位置。那些微小的点,是我们目前负责的临终关怀病人。我问,医生呢?为什么看不到他们?布朗女士说,医生都到病人那里去了。他们按照地图上面分布的区域,各自负责照料若干病人,一大早,8点30分,就去巡诊了。挨家挨户地转,要花费很多时间,所以,这个机构里,是很少看得到医生的。
我们是为生命晚期的病人服务的。评价病人疼痛程度的工作,就由五位医学博士专门负责,教会病人把疼痛的程度分为十分,确切地描述自己的疼痛,以取得适量的药物,达到基本上无痛。还有资深的护士,走访病人家庭,为病人提供止痛服务。有专业人员指导病人家属怎样给病人洗澡漱口,并有宗教人士提供帮助。除此以外,还有二百多名义工,提供帮助病人到商店买东西、晒晒太阳或是理发等服务。
我问,什么人才能住进这个医院呢?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准确,没有病人住在这里。布朗女士说,我们的口号是让死亡回归家庭。衰老后的死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人们并不觉得成熟的麦子变得枯黄,然后倒伏在地,是多么恐怖和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是大自然的必然。旧的麦秸不回归土地,就没有新的麦株的繁荣。在19世纪以前,人的死亡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孩子们从很小的时候,就看见和体验到生命的消失,他们会认为那是很正常的事情,是世界一个必须和不可避免的环节。但是,20世纪以来,由于技术的进步和医学的发达,人们把死亡的地点由传统的家庭转移到了陌生的医院。死亡被排除出视野,死亡被人为地隔绝了。一位老人,哪怕他从来没有进过医院,哪怕他再三表明自己要死在家里,却没有人理睬他。人们渐渐认为,只有死在医院里才是正常的,才算尽到了责任。如果谁死在了家里,舆论会认为他没有得到良好的照料。
现代化剥夺了人死在自己熟悉的安全的家里的权利。现在,是回归的时候了。让死亡回归家庭。让濒临死亡的人享有最后的安宁与尊严。他们将在自己的家里、在亲人的包绕之下,平静地远行。我们奉行的观念是——不必抢救死亡。死亡是不应该进行抢救的。因为死亡并不是一种失败,既不是医生的失败,也不是病人的失败。让病人安详舒适地死去,正是医生神圣的责任所在。我们的座右铭是——“尊严地死去”,这包括他是怎样洁净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也要怎样洁净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所说的洁净,并不仅仅指的是尘土和污垢,而是指在死者的身上,不要遗留有人工的化学的放射的等等强加给他的痕迹。常常有这种现象,医院里,人已经去世了,他的身上还插着很多条管子,输液的输氧的……还有放射和电击的痕迹,那是很不人道的。
我们的医生每周每人出诊28 次,很辛苦。一个医生最多照顾七个病人。如果照看的病人太多了,医生的压力就太大了。在医生发出病人垂危的判断之后,我们的护士就会24小时守候在病人的身旁,为他提供必要的支持。当然,也对病人的家属提供有效的支援,陪伴他们一道渡过生命中的难关。
1978年,路易斯安那州首创了此种类型的临终关怀医院。除了止痛治疗之外,并不施行额外的延长病人生命机能等医学方面的治疗。现在新奥尔良共有15所这样的临终关怀医院,共帮助了25万死者在家中从容地离去。
我问,那么谁来决定一个人什么时候可以进入这个医院?布朗女士说,那要由医生开证明,证明病人的生命已小于六个月时,才可以在我们这里登记入住,因为服务费用是由州政府的医疗保险计划支付的。
我问,那有没有医生的判断出了某种偏差,病人在半年以后依然生存的?布朗女士说,有。那就要由医生重新作出评估,才可享受这种服务。
我们正谈着,一位名叫索菲的护士出诊回来了。她神采飞扬,精神抖擞,并没有丝毫我想象中的疲惫和倦怠。索菲告诉我们,她从事这个工作已经三年多了。当医生发出病人的生命有可能在24小时内终止的诊断时,索菲就抵达病人家中,和他的亲人一道守候在他的身旁,一直陪伴到病人最后的呼吸消失。
我问索菲,你大约看护到了多少位临终的病人?索菲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很抱歉地说,真的记不得了。大约,总有几百位了吧!我便对面前的索菲肃然起敬,也有一点隐隐的畏惧。我看着她的手,心想,不得了,这双手送走过无数的人,也许具有一种非凡的魔力吧!临走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地握握她的手。
我问索菲,你害怕吗?比如在漆黑的夜里?风雨交加时?索菲说,不害怕。我以前就是一个护士。我喜欢帮助别人,我现在从事的这种工作,让我有最大的成就感。其实,人们害怕死亡,是很没道理的事情。死亡是一件积极和充满神秘的事情,它是我们每个人的最后归宿。对一个正常的事件害怕,这才是不正常的事呢。
我说,索菲,临终的病人通常会对你说什么话吗?索菲陷入了思索,说,他们通常是不说什么话的。之前,他们会对我致以谢意。最后,有时会留下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猜那是他们看到了一些只属于死亡的画面。比如,我刚送走了一位病人,他最后说的话是:来了一辆金马车……
我说,你近日还有在24小时内垂危的病人吗?索菲说,有啊!我说,如果方便,我能去看看他或她吗?我并非有什么窥见死亡的嗜好,而是很想把更多更具体的所见所闻带回我的祖国。索菲毫不犹豫地说,那不可能的。死亡是一件很隐私的事情,没有得到垂危者和他家属的同意,我没有权利把陌生人带到他的身边。虽然他可能是完全昏迷了,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但仍要尊重他。我点点头。
布朗女士最后同我谈到了死亡之后,对死者家属的支持。我们会在13个月内同死者的家属保持密切的联系。我们会通过各种信息,将最近有亲人亡故的人组织到一起,成立一个小组。把因同样的病症,比如都是因癌症而故去的人的亲属,组成小组,效果会更好。我们的社会工作者每隔三个月就同逝者家属有一次谈话,体察他们的哀思,提供尽可能的帮助。13个月之后,就改成每年一次随访。
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13 个月,不是12个月或14个月呢?
布朗女士说,因为亲人逝去周年和其后的一些日子,对逝者家属来说,是非常伤感的时刻。在这个时候提供必要的援助,非常重要。那种情绪的波动和孤苦的感觉,在逝者周年时将达到顶峰。同样的季节,同样的景色,都会强烈地触景生情。这是一个充满危机的时间段,如果能有人陪伴着,会好很多。布朗女士说,不知道中国是怎样照料临终人士的?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到中国去,无偿地义务地帮助中国的临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