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的春天,盟军在德国本土长驱直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在欧洲落下帷幕。4月30日,也就是希特勒自杀那天,美军第103步兵师和第10装甲师开进了位于德国最高峰——楚格峰脚下风景如画的小城加米施-帕滕基兴,他们的任务是占用城中别墅群作为临时指挥部,以支持美第7集团军翻越阿尔卑斯山与从意大利北上的第5集团军会师。虽未动用一颗子弹,但苛刻的占领军给了当地居民仅仅15分钟时间打包撤离,当一队官兵准备进入佐普利茨街42号这栋看似完美符合要求的别墅时,居住其中的一位耄耋老者提出了抗议,并用英语宣告:“我是理查·施特劳斯,《玫瑰骑士》和《莎乐美》的作曲家。”
一位成长于“童话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统治的巴伐利亚、将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传统发挥到极致的作曲大师,如今面对的却是一群嚼着口香糖的美国大兵,这多少有点穿越的意味。在20世纪的巨变中,理查·施特劳斯常被描述成一个机会主义者,他对政治没兴趣,但只要能继续艺术创作、维护自己和音乐家圈子的名声和利益,他并不介意屈从于政权,甚至纳粹。由于支持犹太作家茨威格,他与希特勒宣传机器的合作并未持续多久,他的新歌剧因此被封杀,而他保护和发扬德国音乐传统的天真愿望也和他最珍视的歌剧院一起在战争中化为乌有。然而,通过小心翼翼地维持与当局的关系,他至少使犹太儿媳和孙辈免遭被送入集中营的厄运,并能继续在山区别墅过着相对平静而富足的生活。
在同施特劳斯交谈的美军中恰有一位懂音乐的文职军官约翰·克莱默斯少校,他立刻命令手下在大师家门口竖起军人禁止入内的标牌,但接下去几天来访的美军反倒络绎不绝。他们的目的不是征用房屋,而是和大师合影,请他签名。虽然免不了有人把他当作《蓝色多瑙河》的作者而闹了笑话,但美军中也不乏内行,其中有一位作为军乐队乐师投身欧战但后来转职战略服务办公室(中央情报局前身)的约翰·德·兰西下士,虽然年仅24岁,但应征前他已是匹兹堡交响乐团的双簧管首席。德·兰西与大师借助法语就音乐与文化进行了漫长的交谈,他熟知施特劳斯众多管弦乐作品中优美的双簧管独奏段落,因此斗胆发问:“您是否考虑过写一部双簧管协奏曲?”大师摇摇头,终止了这个话题。
6个月后,已回到美国的德·兰西出乎意料地从报纸上得知施特劳斯完成了一首D大调双簧管协奏曲。原来,他的提议恰是时机——这位在1915年《阿尔卑斯山交响曲》之后就停止了纯器乐创作而专攻歌剧的大师当时刚把兴趣转移回器乐上。战争中歌剧院及演出市场的毁灭是一个重要原因,但年迈的作曲家也表示“虽无创新,但想完善下年轻时的技艺”,从而造就了第二圆号协奏曲、双簧管协奏曲、单簧管与大管双重小协奏曲以及最为人熟知的《最后四首歌》等作品,被誉为大师创作生涯中的“小阳春”。这首双簧管协奏曲由大提琴上的一个摇曳音型开启,随后便是长达57小节速度自由的双簧管独奏,第二乐章同样有连续33小节的抒情独奏,对演奏家的气息控制甚至体力都是巨大考验。但对听众来说,这部作品一扫战争阴霾,充满阳光气质,通过标志性的摇曳音型贯穿起了三个用传统曲式来建构的乐章,让人仿佛看到一个返老还童的施特劳斯,但又不乏晚年的睿智。
大师没有忘记德·兰西下士,在协奏曲总谱上写下了“应一位美国士兵的建议而作”的字样,并且写信邀请德·兰西参加1946年2月在苏黎世举行的该作首演,还将美国首演委托给他。可惜的是,复员后受聘于费城管弦乐团的德·兰西成了个普通演奏员,无权首演作品,遂将首演权转交给了好友——CBS交响乐团的双簧管演奏家米切尔·米勒。他本人在重新做到首席后于1964年才首度演奏了这首属于他的协奏曲,而他演绎该作唯一的录音则是他从柯蒂斯音乐学院院长的位子上退休后于1988年录制的。
战争使两位音乐家以如此特别的方式相遇,不能不说是20世纪音乐史上一桩耐人寻味的轶事,同时也催生了作曲家晚年最欢乐的篇章,因为在与美军相遇后不久,理查·施特劳斯便因与纳粹合作受审于慕尼黑特别法庭,虽然最后被平反,但直到1949年以85岁高龄辞世,他几乎都在自责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