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本:打开通往“奇境”的门
玛利亚·塔塔尔耗费10年时间写成一本《着魔的猎人:童年故事的力量》,探讨了儿童如何与故事交互,当孩子进入到不同媒介创造的奇境世界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用“着魔的猎人”来形容一个孩子阅读一个故事时的精神状态——好奇、精力充沛、着迷。
每当一个孩子打开一本书,也就推开了一扇通往“奇境”的门。作为读者,他并不是以一个代入者的姿态,而是以旁观者、旅行者的姿态——文字和图片构成了一个象征性的世界,在这个象征性的世界里,他/她在好奇心的指引下自由探索和玩耍,或者解决他们在真实世界里遇到的问题,其中最切实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排遣一个人躺在黑夜中睡觉的寂寞和恐惧?尤其对幼儿而言,与母亲的分离本身就已经够让人忧郁和焦虑的了,更何况是当他/她一个人躺在黑暗之中。
没有CG技术,没有游戏引擎、虚拟现实头盔、超高清大屏幕的时代,一切幻境均靠文字营造。在最好的作家笔下,寥寥几个字,就让我们穿过兔子洞/魔衣橱,你立刻就能嗅到异域世界中魔法的气息——“多奇怪啊”,爱丽丝看到一个瓶子,上面扎着一个纸签,用漂亮的大字写着“喝我”;那里白雪皑皑,荒无人烟,露西一个人在雪地上走着走着,遇上了长着山羊蹄子的羊人(《纳尼亚传奇》);今晚没有月亮,而哈罗德需要月亮才能散步(《哈罗德与他的紫色蜡笔》)……
托尔金曾经用“精灵的工艺”来形容语言的奇妙力量——它既可指涉现实世界中的一石一木、一草一树、一虫一鸟,也可以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一个狮子飞行、孩子变老鼠、大象搬家去巴黎的奇境世界。就读者而言,虽然明知那些奇异的色彩、光线、气味、声音等不过是文字搭建出来的纸牌屋,却终究在他们心中幻化成一座座钢铁城堡,成为一个坚固而持久的世界的一部分。从这种角度来说,文字本身就是最神奇的魔棒,是它将我们的恐惧、喜悦与欲望幻化成怪兽、魔法和风景。而一个孩子能从奇境中获得的最大的收获就是,意识到语言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创造工具,控制语言就可以用来解决他们人生中的许多麻烦和问题。
狄更斯发明过一个很妙的单词——Mooreeffoc,其实就是Cofferoom的反写,只有当从玻璃门里向外看时这个词才会呈现在人们眼前。这个词被切斯特顿借来,用以描述当视角变换时,原本平淡的事物突然产生的怪异感。“奇境”之“奇”,很多时候就是因为这种Mooreeffoc式的反转或变形,使一切熟悉的日常之物突然变得陌生……比如《汤姆的午夜花园》中,当主人公汤姆第一次打开午夜花园的门,让月光洒进来,“那样皎洁明亮,像早晨太阳没有完全升起时的明亮的白光”。
有时候是尺寸的变化,像安徒生的拇指姑娘——“她的摇篮是一个漂亮的胡桃壳,她的垫子是蓝色紫罗兰的花瓣,她的被子是玫瑰的花瓣。白天她在桌子上玩耍,在这桌子上,那个女人放了一个盘子,上面又放了一圈花儿,花的枝干浸在水里。水上浮着很大的郁金香花瓣。拇指姑娘可以坐在这花瓣上,用两根白马尾作桨,从盘子这一边划到那一边。”
绘本:陪伴与成长
现代绘本出现之后,作家有了更多新鲜的媒介和方法来表现奇境的奇妙感,文图结构、色彩搭配、开本大小、画面尺寸、色调变化、留白等等,都可以用来创造与众不同的视觉和心理效果。比如波特小姐在《彼得兔》里创造的,就是一个奇妙的微缩世界。据说她曾经把《彼得兔》的画稿拿给六家出版社看过,但都遭到拒绝,因为她坚持要用14.5厘米×11厘米的小开本,她认为这个尺寸刚好是孩子手的尺寸,他们可以自己握着读,也可以偎依在母亲身边读,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如果借用塔塔尔的“火光”隐喻,绘本在其130多年的历史上无限丰富和扩大了火光的形态和亮度,从而为孩子提供不同层面的心理慰藉和认知震撼。
《月亮,晚安》全书只有一个场景,就是一个绿色的大房间,穿着条纹睡衣的小兔躺在床上,对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说晚安。红绿黄的配色非常大胆,乍看上去很唐突、怪异,但渐渐地,随着夜晚光线的变化,房间里每一个物件似乎都变得沉静和凝重起来,有一种逐渐把人引入睡眠边缘的魔力。即使在如此宁静、坚固、仿佛时间停滞的气氛里,钟表的指针仍在前行,从晚19点走到20点,随着夜色逐渐加重,台灯渐暗,屋子里的东西也渐渐变得昏暗起来,然后月亮升起,小兔渐渐失去意识,沉入梦乡。但柔美的月色和星光仍然提醒读者,故事给予我们“黑暗中的光明”的力量,并给孩子信心,一个新的一天会到来。
插画家克雷门·赫德去世的时候,一位《纽约时代周刊》的编辑这样写道:“有些东西的魔力是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就像《月亮,晚安》……有多少小孩子穿着宽大的睡衣,仰着刚刚洗过的脸蛋,在克雷门·赫德先生营造的梦幻般的夜晚甜甜睡去?又有多少父母在为自己孩子讲故事的同时,也被那种奇异的氛围所感染?”
在儿童绘本作家中,桑达克是一个奇才,一个怪胎,也有人说他是绘本100多年的历史中最伟大的作者。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吓唬小孩子。在他的绘本里,孩子总是被置于各种危险的境地。《野兽国》里,小男孩麦克斯虽是野兽之王,但随时有被野兽吃掉的可能性;《厨房夜狂想曲》,小男孩米奇被厨师误当成牛奶,差点在烤箱里烤成蛋糕;《在那遥远的地方》中,女婴米莉被五个小鬼绑架,而她的姐姐一开始根本不想救她。在他看来,童年是人生最没有安全感的一个阶段。你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甚至不能指望父母。所以,作为作家和画家,他总是在画一个孩子遇到一个问题,并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白日梦、幻想、疯狂的想象力就是他提供的武器——创造一种假的生活来保护自己。
多年来,探讨桑达克绘本的心理学论文堆积如山。在心理学家看来,桑达克最大的成就,是让我们真切地看到儿童内心强烈的挣扎,那些被压制的,或者无从表达的,对于自己,对于所爱的人的焦虑、恐惧、愤怒。并且,他向孩子证明了,夜间恐惧最好的解毒剂不是通过哭闹要求父母介入,而是坚忍地退到一个想象的世界里,在那里,他们能独自掌控自己的生活和情绪。
莫里斯·桑达克生前最后一次接受采访,说自己正在写一首关于鼻子的诗歌,“年轻的时候我害怕写荒唐的东西,但现在年纪越大,反而顾忌越少”。《爱丽丝漫游奇境》、《梦幻岛》、《野兽国》都是对“荒唐”(nonsense)的诗意拥抱。这种状态在康德而言是“在无秩序的自由中蕴含着丰富的想象力”。正因为如此,奇境有时候比真实世界感觉更真实、更完整——世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啊。有多少孩子在内心深处把自己当成是纳尼亚人,而不是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在菲利普·普尔曼的《黑质三部曲》中,人的灵魂化为动物形状的异性精灵伴随一生,这里面似乎有一种极为自然的东西,以至于我们合上书的时候奇怪为什么身边没有一个精灵。
摘自2015年第15期《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