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约主义音乐的出现,有着广阔的音乐史背景,它经过了漫长的找寻。在20世纪,音乐的拓荒从德彪西的“印象主义”开始,经过巴托克、肖斯塔科维奇、欣德米特等等折中的探索,到“新维也纳”乐派、表现主义作曲家勋伯格,已彻底推翻传统并建立了无调性音乐——“序列音乐”。二战之后,信仰缺失,召唤理性,勋伯格门下的韦伯恩将序列音乐发展至极,在60年代几乎一统乐坛。“简约主义”掌门人菲利普·格拉斯最初也是序列主义的门徒。序列主义在60年代奔向巅峰,但很快,人们开始厌倦这种极端理性的作曲法和七零八落的音响。于是简约主义音乐最先起来重新寻找调性音乐的魅力。在20世纪下半叶出现的音乐流派,诸如简约派、新浪漫主义、新世纪音乐等等都流露出理性过剩和意义缺失的焦虑。经历了20世纪的变迁之后,人们已经察觉19世纪浪漫主义的悠长旋律已经脱离现实,时代与音乐总是互相丈量,现代的便捷的生活方式要求它的音乐短一分才合身,简约主义千方百计将悠长的传统曲调捣碎,让它变得客观而轻松。它的碎片性质甚至塑造了后现代的幻灭感。这就是简约主义音乐的素材,它最基本方式是重复,短小音型的重复,以重复放慢了音乐的速度,让各种节奏型在嬗变中缓慢渗透。
每个人都有一种内在节奏,有些人是急板,有些人爱拖拍,有些大起大落,有些随心所欲,如同新陈代谢。简约音乐的律动感,提醒我们去寻觅自己的节奏。这样的音乐适合休憩、恢复、调整、深呼吸,可以减压。因此简约派音乐迅速地融入城市,融入了流行音乐、电影音乐,甚至胎教和治疗音乐中。重复在简约音乐中还具有象征性:如呼吸般从容持续,如潮起潮落,四季轮回。音乐家从未停止在声音中追寻永恒,而体现永恒的是地球上生生不息的生命现象。简约音乐由浅入深,雅俗共赏。
田艺苗并不是一个简约生活的爱好者,她说她有收集癖,不认同眼下流行的“断舍离”。但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后期的作曲家,她已经与前辈的风格基调完全不同。她不再刻意寻找民族化的音乐语言,她追寻自我的碎片,是什么塑造了今天的我?她在回顾、搜索与记录中,建构了一个自我的隐秘花园,那是一个存在于天地与时间之外的花园,如同濒临死亡与清晨浅梦中的幻境,陌生如置身海底,却又熟悉如爱人的眼眸。《童女之舞》就像一个消失了社会性的人,在大千世界中自在游曳。五个乐章“晨曲”“洞穴”“醒来”“在海上”“羽翼”,像一段一段碎片,自由跨越疆域。细腻中的执迷,天真的感伤,还有微妙的戏剧感,都让人想起美国作曲家乔治·克拉姆。她曾说,在30岁之前,给她强烈震撼的艺术家是乔治·克拉姆和写《英国病人》的作家迈克尔·翁达杰。她写过乔治·克拉姆:
黑暗中,河流闪亮,烛光照亮了乐手的面庞,演奏变成一场朝圣。我观望隔岸的烟火,如同在梦中清醒地看见了自己的漂泊,那一刻发现,这音乐的表述早已跨越了种族与地域,它跳过世上的繁文缛节,直接与你倾诉灵魂。
把学生时代的《第一弦乐四重奏“童女之舞”》翻出来反复重写,好像郑重地与青春做告别。在这里可听见她的来处,很奇怪,她的纸上故乡,不是《红楼梦》,不是中国古乐,而是存在古老的希腊史诗中,在奥德赛的归途与塞壬岛的歌声中。这听上去毫不简约。
但她的音乐语言却是现代、简洁、疏离的,就像她的倔强,她的淡性子。她开玩笑说,彪悍的人生不需要吐槽。这样的疏离也让她与人群与日常生活产生距离,音乐中流露孤寂、宿命与封闭性。当代音乐的敏锐感知,来自她在学院中的六年研修,青春中最好最热情的时光都献给了现当代实验音乐,带着年少莽撞的激情。简约音乐的气质如此潜移默化地进入她的音乐。
简约主义音乐的主要特征是重复,音乐在重复中演进、渐变。但重复太多令人厌倦,她的方法是,找到一种值得重复的素材,以及变形重复。在音乐中重复有时是无意识的,就像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将某支单曲循环个一整天,这大概是音乐的魔力。在《问河》、《旅人》、《醒来》中可以听到,重复消失了音乐的韵律、小节的界限,产生一种无限循环、缠绵不断的效果,让人想起时间不断、青山延绵,想起她曾经如是描绘音乐:“情不知所以,不舍昼夜,就像世上每一条河流。”音乐恍如河流、情感,是自然存在的,她的简约主义因此融入了自然法则。
这种不规则、非方整的延绵句法却又是非常古老的,如巴洛克乐曲、中世纪的合唱。在简约式重复中她贯穿入巴赫式的隐伏声部,构成时空对位,线条交错,如回声袅袅。和声探索与碎片式调性是回归的,也是叛逆的。她借用自然法则来突破古典浪漫主义时期的旋律组织体系,也是在与自然的反复交融中,穿越了古今的音乐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