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第二期的《书法》杂志，发表了拙文《黄牧甫四印》。次年上半年，编辑部将一封读者来信转我，说那人想和我通音问。

　　读者叶玉宽，自我介绍是黄牧甫的外孙，说从未见到有拙文那样对其外公的高度评价。希望联系做朋友。并说他藏有黄公的真迹。我很想去安徽晤面，但当时刚被落实政策，分配到一家中学教书，不便请假。

　　等到暑假，我迫不及待去了黄山脚下黟县的黄村——黄牧甫的故里。

　　叶先生是黄公的小女儿慰璋之子，其妻是黄公三子筱牧之女。他既是黄公的外孙，又是孙女婿。他是距黄村三里外的南屏村人，其母适叶氏于此。

　　他陪我瞻仰了黄村的“旧德邻屋”——黄牧甫故居。当时门额上的石匾尚在，我还椎拓过。又去了其在南屏村的旧居，拜读了许多黄公的原作。“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见图）便是在当时获睹。激动极了。这一方佳作，常见的印谱中从未刊登过。赏其文字，如读颜鲁公《告身》，雍容堂皇。

　　篆刻家视多字印为畏途，不易经营。黄牧甫举重若轻。这十个字，都取最普通的写法，没有故作惊人之笔，非常朴素。疏疏密密又一任自然，没有一丝的勉强。此印的亮点，在其戛戛独造的刀法。滋润之极，浑厚之极！

　　晚清的印坛大师中，我最佩服吴让之和黄牧甫的刀法。吴公运刀很坦，角度大，多为45度左右；黄公运刀陡，多为90度上下。但殊途同归，都能强烈表达书法中锋运笔的韵味。

　　我固执地认为，一方印章，倘采字和布局都能达到及格线以上，决定其效果的，在线条。只要线条扎实、圆润、挺括（精神、肉感、骨感），往往就能把这方印章推向成功。这方黄牧甫的作品，大概就在无声地阐述这条道理。

　　这方印章，没有刻款。是套印中最大的一个，肚里还套有小印。这种形制的印章，现在很少见到。明清时代，则大受欢迎。

　　黄牧甫是安徽徽州黟县人，现属黄山市。那是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地区。一九八三年初到彼地，普通小村的老房子，虽然旧蔽，却大多张挂着字画轴，甚至是黄牧甫作品。县城很小，相当古朴。那一年，我住县招待所。衙门里的电话是像《列宁在一九一八》用摇手柄的。满城买不到厕用手纸，招待所的门卫，撕报纸给我，说大家都这么用的。

　　一百多年前，黟县到江浙不太方便，水陆路向南经婺源、南昌去广东倒还便利。年轻的黄牧甫便是这样南下的。在广州，他做过张之洞的幕僚，又去过北京，大开眼界，成为晚清划时代的书法篆刻大师。遗憾的是，他没有来过篆刻的根据地长江三角洲。所以在上世纪的前半期，沪杭一带对他还十分陌生。四十年代末期，上海宣和印社集拓《晚清四大家印谱》，收赵之谦、吴让之、吴昌硕、胡菊邻。竟把黄牧甫关在门外。

　　我对黟县很有感情，去过十多次。也很为黄牧甫感到委屈。当地宣传的大名人，不是黄大师，竟是赛金花。黄公故居乏人问津，衰微破败；赛金花故居（赝品）美轮美奂。

　　初到黄村时，只有拖拉机小路，靠步行才能前往。不远处的南屏村，也没有大路可达。不料几年后，张艺谋大导看上了南屏村，筑了汽车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杀过去，拍了扬名域外的《菊豆》。南屏村几乎每家人家，都拿得出和巩俐笑得很灿烂的合影。

　　现在，旅行社热衷宣传去西递、宏村观光。那是黄牧甫的黄村的近邻。八十年代，都是闭塞的村庄。沪上寒舍破客厅里悬挂着木制对联“古训乃有获，天命复奚疑”，就是当年从西递村购得的，百多年前的旧物。眼下，那里的农家挂了很多张学良的对联，准备卖给游客。不敏如我，也看不懂是真还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