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戏多演弱女子的受冤屈、受荼毒和受戕害。这既与旧时代女子低下的地位有关,更与普天下女子弱者的性质有关,最能得人们的同情。据说同情,乃人之天性,也是“人之初,性本善”论者的重要依据。我以为,与其说人性本善,不如说人有本能,在趋利避害之余,也会设想自己倘不可免,境况何如,于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换句话说,人在内心深处,多以弱者而不以强者自况,所以表面同情的是弱者,内里同情的是自己。
但从心里到了戏里,除了同情,还需要弱女子的报复。戏有如此能力,能使人由弱转强且从不需要真实的理由。明明醒着,却老想做梦;明明活着,却老想生前身后事……这就是人需要艺术的原因。
戏里弱女子的报复,通常有两种——有命的找清官,为她讨还公道,如金玉奴和秦香莲;无命的求鬼神,助她亲自复仇,像敫桂英和李慧娘。
乞丐之女玉奴正当妙龄,以豆汁一碗救活穷书生莫稽,并许以终身,助丈夫苦读考取了功名。不料莫稽中试即嫌妻子卑贱,竟在赴任途中,狠心将她推入江心。幸有林巡按的大船经过,先是施救,再是收为义女,最后设计假意招赘莫稽。洞房之夜,玉奴痛斥莫稽罪愆,然后举棒痛打。此时玉奴唱得泼辣锐利,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令人称快,特以一阕记之。
舐罢空盆,又闻红帐传芳馥。鹑衣豆粥,饱暖难知足。 攀得飞黄,便把糟糠蹴。扪心腹,热筋温肉,怎比蛇儿毒!(调寄《点绛唇》)
妓女桂英雪中救王魁,前段情形与金玉奴极似,后段却极悲惨。王魁高中,入赘相府,即以一纸休书、二百纹银休了桂英。桂英用情已深,使性又是极烈,即在两人定情的海神庙中哭诉,然后自尽。海神震怒,即命桂英鬼魂返阳捉拿王魁。桂英见了王魁,先以人形出现,试探丈夫是否还有天良,直到丈夫拔剑相刺,这才化作厉鬼擒之。此时桂英唱得凄恻凛冽,犹如剔骨摧魂一般令人惊骇,再以一阕记之。
星沉月晦,墙外风声碎。惊新烛摇移,忽转首,故人垂泪。路遥身孱,竟顷刻飞来。身既死,心未死,欲把冤家试。 陪书扶读,恩爱须曾记。别后盼郎归,却等得、寒冰一纸。更何堪向,长剑正穿胸。魂不毁,情已毁,贼子成新鬼!(调寄《蓦山溪》)
香莲带着一双儿女去京城找丈夫,陈世美中了状元、当了驸马,不但不认妻儿,更派杀手欲灭其口。香莲悲愤已极,在开封府公堂跪求包拯秉公判决。弱女子的苦难,化作包大人的激愤,此时包公唱得浩荡磅礴,犹如排山倒海一般令人感奋,又以一阕记之。
休惊惧,先实告因由,再尽诉冤仇。为官情似双亲重,忍看弱女泪双流。大堂中,教免礼,唤扬头。
且勿仰、夺魁金殿上,亦莫仗、至尊公主傍。惟作恶,必成囚。人凭恩义存天地,欺天负地律知否。铡刀开,千种罪,血来酬!(调寄《最高楼》)
一样的弱女子,一样的受戕害,但死去的要比活着的更强悍、更凶厉。失了性命,连带着失了那依附于性命的恐惧——若活着,只会弱弱地辩“奴何罪”;若死去,便能高高地喊“奴何畏”。
侍妾慧娘随贾似道游湖,见岸边有位书生丰神俊朗,失口“美哉少年”,即遭杀身之祸。贾似道回府后,不但残杀慧娘、将她头颅割下示众,更将那位书生囚禁起来、意欲加害。慧娘冤魂不散,当晚大闹贾府,放走书生。此时慧娘唱得沉郁顿挫,犹如钝刀断箭一般令人震撼,复以一阕记之。
叶落空庭寒气坠,院门动,悲风起。哭含屈无端成鬼魅。丧相府,奴何罪。入地府,奴何罪! 隔世前生如逝水,咽不下,伤心泪。只魂魄伶仃难自弃。救士子,奴何畏。叱贼子,奴何畏!(调寄《酷相思》)
不过,最令人震撼的是第三种,是一个弱女子在将死未死时的詈骂:“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骂罢,窦娥又咬牙切齿发下了三桩毒咒——血溅百练、六月降雪、大旱三年,后来竟都一一应验。我本愿窦娥若像玉奴、香莲那样得救就好了,但又想如此便不会有血雪旱灾的震撼了;我又愿窦娥若像桂英、慧娘那样显灵就好了,但又想如此便不会有牵肠挂肚的惆怅了。想来想去,左难右难,只好学窦娥骂老天颟顸,反应过于迟缓,终以一阕记之。
白日天如瞽聋老翁熟睡。唤声声,俱沉无底。任无辜、跪法场,枉垂双泪。算从来,如此不堪能几? 黄昏天似粗莽大汉酣醉。醉醺醺,夏吹霜戾。怒狰狰、驱旱魃,众生凋敝。笑神明,徒有令名而已!(调寄《粉蝶儿》)
从“奴何罪”到“奴何畏”,从人的本能起步,最终超越本能之上。从古到今,中国人的美德与善举、全社会的公德与秩序,就这样多从戏里慢慢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