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分去了一次苏州,也许适逢开学,人并不很多。寒山寺甚至有些冷落,枫桥也游人寥寥,渡口船声呜咽,反倒更显古意。想来它闻名前也曾是荒僻之地,没有一望无际的人流,才能看得见天际寒霜,听得到摧心的乌啼。
如今我每年都要走一下苏州、杭州,走一下绍兴、南京。虽然都是经过差不多的道路,吃差不多的东西,却别有一番滋味。尤其是今年,直到九月,才在拙政园见到第一眼莲花,午后园子里落了一场大雨,如歌里唱的,“江南人留客不说话”。其实去年也曾在苏博躲过一场雨,前年是在留园……阵雨下着下着就会隆起浅浅的白烟,肥硕的荷叶中看不中用,只能积攒起一点点雨水,便很快垂下头来,任其滴滴答答地落在水上、石阶上,落在迷雾中。
豪雨中没有一个人经过,于是世界又干净起来,很快便令人想不起这里也曾有千万人经过。这便是躲雨的乐趣,没有一望无际都是人的恐惧。烦恼自呈为烦恼,孤独也是简明的孤独。说起来很抽象,然而最近看了褒贬不一的电影《聂隐娘》,更觉得如此。城市人看不来景,面对自然甚至不知道从何看起,恐怕是因为日常里只看得到人的关系。
道家称“天空”为“碧落”。意喻“东方第一层天”,碧霞满空。晚唐有一个并不很一流的诗人叫赵嘏,被人诟病警句太多。但我最近闲暇常常读他,通俗、简明、又深情。他有一首诗叫作《闻笛》,“响遏行云横碧落,清和冷月到帘栊。”“帘栊”是窗,包括了窗帘和窗牖,木片做的,与清和冷月隔着一道“桥梁”贯通情心,可这“桥梁”不是实物,而是笛声。笛声响时,能阻遏行云,笛声弱时,便是冷月摧心。现在的人不太懂得这些通感的流动,是因为一望无际都是人,满目皆是人的价值、善恶、良知在碰撞,早就淹没了所有得以贯通情景的媒介,真假反而退场了。
赵嘏还有一首诗,叫做《长安晚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杜牧很喜欢,这首诗也让他有了一个绰号叫做“赵倚楼”。至于“乡心正无限, 一雁度南楼”中的“一雁”,“一灯高为桂丛留”中的“一灯”,都极简、通俗、私人。读者看到的是孤零零的人,其实他写的也只是孤零零的个人,剥离了伦理,也剥离了情操,对自己的事情非常关心,对别人的事情并不注意。诗中的云起、花绽、夜尽、秋迟、鲈鱼正美……莫不是浓重的个人,而非赘述景语的世情。因为即使个人什么都没有做,那也无碍于这种壮阔的关切。
我觉得这就是侯孝贤拍的“聂隐娘”。
舒淇说得更直白,“宣传把这部片做得太高,让大家以为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传奇。其实是爱情故事加上一点点打架,一个很孤单的女子,如此而已”。事实上,司汤达把小说定义为“沿着路边移动的一面镜子”。这条路就像伞下的那个圆,是有限的视域,却要刻画出了一个故事的心迹。隐娘救瑚姬时有一个镜头很有意思,就是好不容易有了利落的交手,侯孝贤却把镜头往瑚姬那儿移了一点,这样武打的镜头就掉出了边界。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传奇”,侯孝贤的那面镜子沿着路边移动,我们只看到了田季安对瑚姬的爱。那也是隐娘看到的,隐娘的眼睛就是那面移动的镜子。
而这种对象化的映照,林青霞也曾经写过:“我跟王祖贤半夜三更地在马路上演戏,大雨淋漓,我冷得发抖,我问祖贤:‘你冷吗?’她说:‘不冷。’本来想跟祖贤交换一下冷的感觉的,怎知人家却不冷,那种茫然的感受真是难以言喻,我的体力不及年轻人了,那便感觉更凄伤,简直是感慨万千,天乌地黑。”
艺术家沿着现实这条道路移动他们的镜子,流动的通感有时是声音体现的,有时是视觉,有时是温度。有人冷得发抖,有人不冷。这里面隔着时间、命运、或者……仅仅是地狱一般的他人。这种茫然的感觉难以言喻,不需依傍什么才华。甚至大部分时候,不说出来反而更真切。
怎知人家不冷,那便感觉更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