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货无处不在,屡禁不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造假造到了关系生命的药和酒,骗局骗到了千家万户的手机座机上,提心吊胆,防不胜防,这是中国老百姓最头疼的事。何以如此,如何治理,我解不开这团乱麻,这里只说一段无关而有趣的赝品闲话。
南宋权相韩侂胄与客人宴坐,府外有人拜访,名片上写“水心叶适候见”。但大学者水心先生叶适恰好正在座中。于是主客都大开心,要让这个冒名顶替者闹个大笑话。韩侂冑请叶适躲进隔壁房间,一面吩咐迎客。
这位假叶适入座就议论风生,言词高妙。同座者故意称赞叶水心一些脍炙人口的文章,这位冒牌货说:“这些都是少年时的文字,很不惬意,我都修改过了。”并将修改的地方一一背诵出来,竟真的比原文更加精彩。韩侂冑大奇,请入书院待饭,并取出收藏的字画请他品评。此人在一幅杨贵妃画像上题道:“开元天宝间,丹青不及麒麟、凌烟而及此,世道判矣。水心叶适。”又在一卷米芾法书上跋云:“米南宫帖尽归天上,犹有此本散落人间,欲野无遗贤难矣!水心叶适。”接连题跋数卷,都同样言简意尽。韩侂冑大为骇异:“水心先生实在舍间,莫非天下真有两个叶水心,就像孔子门下有两个子张吗?”这人大笑说:“像叶水心这样的文人才士,天下不知有多少,可谓车载斗量,但相爷只知道一个叶水心。今天我要不是假冒他的名字,恐怕进不了相府,见不到相爷。”韩侂胄很赏识这个狂生,收属门下。这位狂士叫陈谠,建宁人,后来考中进士。
一般说来,凡赝品必不及真品,如能赶上或超过真品,也就毋须假冒了。然而世事复杂,未可绝对而论。陈谠对叶适文章的修改和题画的文字,当时叶水心在邻室听了,恐怕也会有点嗒然若失吧。大约陈谠正是知道叶水心在相府,才用这样惊世骇俗之举来警醒权贵:“欲野无遗贤难矣。”
然而又不能据此判定陈谠超过叶水心。写一篇好文章不容易;从已经写出的文章中找些疵病并加以修改,无疑要容易得多。前者是“无中生有”的创造,后者是“锦上添花”的修补。有个故事说:王勃《滕王阁序》写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非常得意,淹死后的鬼魂还常拦住别人的船只,叫人家欣赏。旅人深苦,却又无法。有个胆大的狂生听了,反诘道:“你以为这两句就尽善尽美了么?非也!‘与’和‘共’这两个虚字就是多余的。”王勃鬼魂听了只好认输,从此风平浪静。其实“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意虽不变,音节呆板,逊色多了,一读便可了然。文章的修改无绝对标准。陈谠题跋的那些文字,固然有见解,有文采,毕竟只是小品。叶适却是真正的大才。全祖望《宋元学案》说:“乾淳渚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龂龂其间,逐成鼎足。”把他的事功之学与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鼎足并立,评价极高。叶适从政三十多年,不仅在反抗异族侵略问题上,同主和派作了长期斗争,而且为南宋“改弱就强”提出了一整套改革方案,并为这些方案的实施身体力行地作出了实绩。他文章也写得很好,穷极变化,不主故常,陈耆卿比之为牡丹,说别人为文只能开一种牡丹花,水心先生则能开数十种。所以他当时享大名并非偶然。那位陈谠虽在那场突兀放诞的表演中出足风头,后来又中了进士,但在政事、学术,德行诸方面都未见什么建树,比之叶水心,仍是赝品而已。
人才的“际遇”问题,即人才尽管车载斗,而仅有少数能脱颖而出,多数隐晦终生。这问题存在了千百年,议论了千百年,并且必将永远存在下去。因为其中的原因太复杂,有历史的,时代的、制度的、民族的种种方面,同时还有个人的和偶然性的等等因素。真假叶水心的故事,说明不了多大问题。
附记:此狂生虽冒名却有实才,借突兀之举以警世,很可佩服。今天冒名者多如过江之鲫,尽都是为了牟取钱财。鲁迅实在不应该讽刺九斤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