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交接时，冷不防病了近一个月，耽搁了一小段时间的学业。我母亲倒是很高兴，觉得小病能令我陪在她身边的日子又长了一点儿，是一件不坏的事。常去中山医院的那段日子，会见到许多有趣的人。每天依序穿过在医院门口打卡上班的小贩、中介、乞丐、家属……那条路我念大学的时候常常走，赶枫林校区的班车到邯郸路。毕业之后就少去了，于是这场小病宛若突如其来的怀旧旅行，让时光等了一小会儿。

　　自从去年家人生病以后，我对医院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和自己的出入完全不同。如今路过看看脏兮兮的场景，也不会觉得惹气。看看反复无常的人，也觉得蛮可爱。有个在路口曝露腿疾的男人，一周都一模一样姿势、一模一样装扮，隔周一，他把腿涂成了黑色。周二下雨，他就没有来。他的旁边，有人一直在擦一个铝制的烧水壶，脏的那一面像永恒，从不缩小面积。干净的那一面，也像永恒，毫无野心。有人一直擦玻璃窗。有人卖文胸。有人榨石榴。周三中午，卖烘山芋的人对卖石榴汁的人说，我卖得没你好，不开心。然而卖石榴汁的人又能开心几天，不久的冬天对他们来说同样一起来。无关四季的算命的人听隔壁震耳欲聋的《爱的奉献》，怎么也很难和客户多说几句“阿姨你不要急”。

　　我开始时不懂为什么医院门口会有人卖小型缝纫机、袜子、老花镜，但有一天，我也突然买了几根头绳，四块钱八根，挺满意。后来，总而言之略懂。许多事没有道理，每天去走几遍，就会突然稍微有点懂。但这点懂，并没有什么用，也不需要什么共鸣。提笔写过的医院有关的那些故事，被一退再退，充满象征。大概没人喜欢看温暖的伤口血流不止。

　　做雾化治疗的时候，身后治疗耳疾的妇人在尖叫。医生说,“你不要叫，我还没开始弄。”她说，“是吗？可是我的胸突然痛起来了。”医生说，“你看，我还没有开始弄你怎么会胸口痛呢。”妇人说，“医生，其实我肾也不太好。我今天不只是来看你，我还要去看肾。那我先去看肾了。”于是她就走了。她走后，我看见医生平静地脱下手套，在诊疗室用杀菌洗手液洗了手。我走的时候，也学她的样子，洗了手。好像每天都会发生差不多的事，遇见差不多的、没想好自己有什么病的人。

　　闲时看了一小会儿《脉搏》。巴恩斯写，“人们都在做财产转让，自己起草遗书，提前拟就离婚协议，都自行其是。如果想听听他人的意见，他们宁愿找答读者问专栏的女撰稿人也不会向律师求助，宁愿上因特网也不找前两者。”关于这一点，律师即便无法贤明通达人之常情、到底还算慈悲，医生显然要更讨厌网络及百度百科。前一阵微信提到如今许多病人会依着百度百科去跟医生说自己得了什么病，但总是夸大得很，什么检查都没完成就觉得自己得了绝症，令医生头痛不已。唯有恐惧是真实的，人生还有那么多尚未圆满的事，疾病却从中作梗，到那时才深感生命脆弱，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很多年来，我都没有在上海经历秋天。没有吃到鲜肉月饼，还以为中秋就是应该像台湾人一样烤肉。经验的搁置会令人自由一点品味不需要与人相处的日子。就这样躺着、咳嗽、挖雪梨里的川贝、吃吃也吃不完的石榴。过这种天气不好不坏的小日子，没想到心情也会不好不坏起来，成为了稳妥的休憩。看到恹恹的天空，吹至肌肤有些寒意的风，想象心里的那片其实不远的太平洋，也没有太过抑郁。

　　而生命中几乎所有的事，都是丧失乐趣的过程。我有一点敬佩反其道而行之的人们，也许是因为他们精力旺盛、身体健康，不患有情绪病、热爱钱的关系。然而对于一个长期病号，以上提及的每一部分都需要药物维系意志力。

　　我又瘦了五六斤，并不是通过中产阶级跑步和健身。这真令人遗憾。有时我看到手上的镯子一点一点往上爬，会想到生命这样的事，如史铁生说，童话是没有说完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