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满眼肃杀,我却觉得春意盎然。七年阔别,励天予先生又“回来”了。师妺亚文把父亲的书、手稿、信件赠我,抚着留有手泽的旧物,我似“走”过先生的一生。
先生原名咸铨,1913年生于浙江鄞县。父亲曾官至解皇粮赴京,但方正清廉,仅购置薄田四亩、山林五亩维持一家生计,家训是“积德泽及子孙”。长兄为洋行经理,自学英语可做翻译,却布衣素食。先生受父兄影响,少时勤奋好学,得长姐拼力培育,到上海读书。
先生品学兼优,被社会学家严景耀发现,资助考入沪江大学。1937年6月26日,先生在沪江大学文学院社会学系毕业,证书编号为45605,上有校长刘湛恩、文学院长林立毛笔签名并盖印章。校章中有“信义勤爱”四字。先生感恩严景耀雷洁琼夫妇,立志投身慈善事业。他不忘师恩,在刘校长诞辰100周年时特撰文纪念。我向时任解放日报副总编辑金福安先生推荐,后刊报上。
毕业后,先生在工部局福利处从事儿童救济及教养工作,指导全市儿童教养院业务。后在善后救济总署上海分署任职。1946年冬,他发现仓库里堆着几百万袋美国面粉及大量棉衣食品,而满街难童无人过问。他连续上书有关部门“救救孩子”,上海市长、警察局及联合国救济总署为之感动。在各方支持下,他率沪上42家福利机构,备有篷的运输车由警察开路,日夜巡查街巷,将流浪儿送往儿童教养院,一个冬天救4000多苦孩子免于冻馁而亡。此事被报纸刊出,联合国救济总署署长当众表扬。先生名扬沪上,后得全额奖学金被推荐去哥伦比亚大学深造。
1998年的“哥大”校报上有先生45年后重返母校的照片。介绍他1947至1949年在校读研究生,获社会学硕士学位。文中说,当时旅美地下党组织读书会,鼓励留学生回国参加祖国建设。他断然回绝了联合国的聘请,放弃继续读博士,于1949年8月回国在沪江大学当社会学教授。1950年7月4日,他收到赵朴初亲笔信,受邀任中国人民救济总会上海分会执委会委员,辅导全市福利工作,接收教会的儿童教养院。1951年社会学在全国范围内被撤销,先生从此屡遭厄运。
1953年他来行知中学,后成了我高一时的语文教师,直到被错划右派。在美丽的校园里,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励先生是一道温润的清流,至今滋润着我的心田。他每月给学校的孤儿同学零用钱,工资被降5级依然给。他冒着风险为我们如实描述美国,那个国家很先进,人们生活安定,讲文明,即使乞丐也不赤脚。他教我们西餐礼仪、喝咖啡规矩。他说吃饭不仅为填饱肚子,而是人品展示。这些,后来成为他的罪状,资助孤儿也被称是“资产阶级人性论”,但对我,是终身难忘的做人教育。
1978年他重做教授。交大、华东师大、社科院、大百科全书……一叠聘书记录了拨乱反正后他的足迹,直到81岁他才不上班,但仍担任博士生导师。2008年先生去世,享年96岁。离别时刻,我朗诵他教过的诗“天上的街市”为他送行。
如今,先生只剩下这一大堆书、几箱文稿。它们诉说着一位社会学家壮志未酬的遗憾,报国无门的辛酸,更多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九死一生却无悔的爱国情怀。面对发黄变脆的旧物,我没想过它们该向何处去。我只知道,我要为他保存好这些东西。那是一座无言碑,上面只写着一个大字“爱”。梧桐叶飘过窗前,我的眼前是金灿灿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