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参加了一次红色之旅,从韶山回到长沙,当天晚饭后,离开下榻的湖南宾馆,来到毗邻的湖南烈士公园散步。
黄昏是一天中最迷人的时刻,它涤净了白昼的喧嚣嘈杂,给世界留下了沉没前的一缕温馨。此刻的纪念广场上,巍峨的纪念塔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庄严凝重,当我朝着塔身拾级而上时,忽然感到自己仿佛正在穿越时空,一步步走近那些先烈所生活的年代。
纪念塔内有两大间陈列室,分别陈列着郭亮、毛泽覃、杨开慧、夏明翰等90余位烈士的遗像和生平事迹;陈列室的展柜里还有不少烈士的遗物,如郭亮戴过的帽子、江梦周用过的油灯、蔡和森留下的笔砚等。其中特别吸引我注意的,是陈觉烈士就义前写给妻子赵云霄的遗书:“云霄我的爱妻:这是我给你的最后的信了,我即日便要处死了……前日父亲来看我时还在设法营救我们,其诚是可感的,但我们宁愿玉碎却不愿瓦全……我想起了我死后父母的悲伤,我也不觉流泪了。云!谁无父母,谁无儿女,谁无情人!我们正是为了救助全中国的父母和妻儿,所以牺牲了自己的一切……”遗书虽已泛黄和破损,字却写得异常流畅工整,除了被压抑的满腔真情,丝毫看不出将死之人的恐惧和慌乱。
陈觉牺牲时年仅25岁。从遗像上看,他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青年,他与赵云霄新婚燕尔,孩子尚未出生,就要面对死亡,他何以能如此从容和淡定?七八十年后的今天,我们或许会对革命先行者的经历感到迷惑,比如那位曾遭到非人摧残的赵一曼烈士,在长时间经受高强度电刑的折磨后依然守口如瓶,连日伪特务都感到“已不能从医学生理上解释”。当然,她实际上并非铁打铜铸之身,据一篇纪念文章记载,赵一曼患有肺病,在莫斯科求学时“曾因寒冷的冬季感到特别难熬”;然而,就是这样一具难熬寒冬的柔弱之躯,竟然挺过了敌人惨绝人寰的酷刑,其超强的意志力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一个即将离世的人,没有必要伪装自己,他的遗言也必定是最真实的。坚强的赵一曼和淡定的陈觉,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也不免在书信中对娇妻爱子流露出一往深情。其实,他们并非没有退路,他们都有一个称得上“美满”的家,如果态度不那么“执拗”,哪怕能稍稍“现实”一点,他们未必不比当时的芸芸众生生活得更“自由”,甚至还能“飞旋于红灯绿酒之间”(《红岩》语)。但他们所选择的道路,除了理想和爱情,几乎一无所有,或许这就是英雄与常人的区别:英雄有强烈的“使命感”,常人只为追求个体的快感,再多的物质享受终如过眼烟云,而英雄的使命却会被历史永远记取。革命者的终极目的,是让身处逆境和黑暗中的人们找到一个温暖光明的去处;对这种信念的坚守,使革命者不仅超越了死亡的恐惧,甚至超越了常人对生死的想象;肉身的消亡不过是宇宙间一种物质的解体,而这种消亡如果能唤醒更多肉身的良知,使“大家的幸福被少数人强夺霸占”(《红岩》语)的旧时代一去不复返,他们的付出就是不朽的。
在参观陈列室的过程中,我不断地清理自己的思绪,并扪心自问:与先烈们相比,我们究竟赋予了自己的存在什么样的意义?真理就像梦境中的“伊甸园”,虽然美丽,追求的过程却往往荆棘丛生,令人望而生畏;当你沉溺于泛滥的物欲,当你对生活和人生丧失了激情,你就不可能拥有完成使命的境界;而那些义无反顾的革命先烈,在他们身上昭示着一种热爱正义的理念,一种永恒的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
当我走出纪念塔时,周围已是一片黑暗,只有朦胧的月亮斜挂在天空,它时而久久地躲藏在烟雾般漂浮的云朵里,时而又一动不动地镶嵌在夜幕上,将它的清辉静静地洒向身边的这座纪念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