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的造像,譬如敦煌和龙门的佛的造像,造的是人,还是神明?我一直有这个问题,问着我自己。问着自己走过都市,走过繁华、寂寥。问着自己欣欣归来,留在了烟水村墟。问了很久,才觉得可以回答了。
不由我不信。佛造像,造的其实是人,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是具有了人可能具有的所有美好和智慧的人。当然这样的人,其实也就是神明了。
两千多年前,造出了佛像的人,其实就是人间的神明。佛的所有因缘,从来说的就是人对世界的理解、对人本身的理解,还有对人和世界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可能性的理解。他们是一群多么智慧的人,他们缔造的其实是见证人类文明的哲学,甚至是科学。而哲学家和科学家,从来就是最尊贵的、最具有生命价值的人间神明。
二十年前在敦煌,风沙夕阳。告别的时候,再次瞻仰佛的容颜,感觉佛在笑,一时间欢快的泪水,淌满了我的双颊。为什么会突然流泪?当时很诧异,现在我明白了。人与人是无法告别的。常说的佛的因缘,说的是人的缘分。近年供养了一尊八百年前的沉香佛像。朝夕相见,感觉佛的容光,照耀着我。正是头上三尺有神明。无时无刻,承受着他温暖和恩泽。
这会儿,想到佛造像,起因是一个自号“一毛”的朋友,快递来了一枚佛像印。佛像印,刻到佛教经变,既是艺术,又是文学了。中国的文学、艺术,后来绕不开佛学了。佛学,有关哲学和科学。为此,胡适不敢下笔,好像只写了半部中国文学史。一毛毕业于名校数学系。喜刻佛像印,该是他的科学和哲学兴趣吧。下笔不敢,下刀的难度是否小一点呢?
凭空得一枚佛像印。自己感觉福报没那么大。总得有所回敬。烟雨萦怀之际,凑成了一首《一毛造像歌》:“但取一毛,九牛咸服。朱迹夭夭,钤之楮牍。方寸之间,万类盈缩。华严在天,凡胎匍匐。亦曾奏之,遇刀不淑。乞而鬻之,难以换粥。幸矣顷时,逢人得鹿。鹿乳猿桃,温饱在腹。岂只黄粱,旨酒甘菊。十指相参,香汤以沐。我佛慈悲,殷殷在目。”
一毛和九牛的质感,大抵一样。譬如刻印,一人刻好了、一枚刻好了,就抵得许许多多。印和石窟石刻不能比,但造的佛像是一样的。佛像有所谓大小吗?也是没有的。所以,一芥子现大千世界的感觉,佛像印似乎是实现着的。人供奉着自己造的佛像,心低到尘埃里,高贵和静美也随之而来。
我也刻过印,在十几岁的时候。动因是读到了李广的箭射到了石头里。但是,刀不听话,到底只赚到了李广般的一身冷汗。刻印养家的念头,没出现就给灭了。
这会儿挺好。得到了佛像印,这么美好的,看一眼就觉得是以前见过的一样的佛的容光。感觉心旷神怡。像饮了鹿乳,吃了猴桃,不再是黄粱一梦的虚拟,尝到了好酒,闻到了千秋不败的芳香。
我在心里,合起了双手,十指相向,深深一拜。研了新墨,沐手写诗,写了我对佛、对神明、对美好的人的祈愿。诗笺的起首,钤上了这枚佛像印。
天色暗了下来。沉香佛像,低眉含目,与我隔案相对。我感觉佛在笑,就像在二十年前敦煌见过的佛像一样,在笑。忽然明白,其实人间所有的佛都在笑,就像所有的人一样,无论经历了多少苦难,多少悲恸,灿烂的人心总是在笑。因为,人洞察了人之所以出现的奥秘,洞察了世界和人的生存意义和可能性。因为,是这样,人就是佛,就是神明。而神明,是没理由不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