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距离浦东江边的集装箱堆场非常近。过去,一直不太明白在空廓得不见塔吊的场地,是怎样将庞然巨物垛到六七层,之间缝隙还很小的,直到一次我才看清,箱子顶上四角有孔,起重机用伸缩吊臂一扣住它就像鹰捉小鸡,接着就轮到矮小的叉车钻入箱子卸货了。最妙的在于,不管有多忙、几辆机械协作,向来流畅得有如蜜蜂劳作的轨迹,错落翻飞,一秒也不带耽搁。到了夜间则会开启射灯作业。我不禁赞叹起这一流程的缔造者——是凝聚了多少智、力、效率和一点点诙谐的工业风景!
又过了些日子,我开始注意起将箱子送来的大叔们。
远远望去,那往往是在堆场门口一字排开的拖车或陕汽重卡,少说有40余吨的拖载量。集装箱上楞状花纹与斑斓的外文字母辉映得怪好看的,而车身往往盖着厚厚泥灰。当你走近观察,会发觉卡车驾驶室无异于一个随叫随走,寒暑不惧的移动小家。几平方米的空间里,生存所需物什翻翻找找基本都能应付过来。
若非新车,每扇车窗上会留有司机所在前几个公司的斑驳印记,挡风镜前最常见的,是各色停车通行证、发票与快递单。太阳眼镜和雨衣自然该备着,却早已看不到上一时代的地图与指南针。座位后方时常系着一根细绳,上面挂着刚搓净的抹布与毛巾;小电扇、蚊香与凉席是夏天必备,每逢冬天,对于没有暖气的驾驶室,就仅有一壶茶供你温手了。司机们的岁数大约在三十到五十岁,外表挺有共性:皮肤较黑,沉默寡言。好像人人都穿着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也因为长途的日夜温差,热天里一件背心甚至赤膊,晚上添一件牛仔外套就已对付。话说回来,他们不正是现代的牛仔吗?至于为何沉默,我估摸是来自各地,方言未必互相听得懂,放在过去嘛,打副扑克之类的休闲是常有的,可现在独自蒙个头玩盘斗地主或读段网络小说什么的,也就足够啦。
讲究一些的“牛仔”会挂出小饰品或摆个香氛,小骄傲地贴出某次运输大赛的奖状……而不够细巧的那位仁兄一下就能认出:这不,方便面与矿泉水的空壳搁着没扔呢!至于方向盘上花花的粘纸,指定是家里孩子的“杰作”了。
但是,司机小伙无论粗糙或婉约,捆绑绳、扳手这类顺手工具肯定少不了,每每在堆场门前排久了,他们会检查轮胎、车灯,会喊来师傅开辆小厢式货车(装有足够家伙如充气泵)检修。毕竟近一人高的大轮胎,自己弄的话有千斤顶也够呛。就算是驾驶室内的简单打扫,由于大卡车底盘高,如果没两人将抹布、拖把与水桶来回传递,真还不太方便。
大部分司机不敢走远,衣食住行在数丈内解决,我心里晓得,他们所有家当在车上,有时货物价值比车更高。少数两次,我见到胆大的老司机会卸掉车尾备胎,锁了门,铺张纸板在那位置的路面,照样睡得香甜,更多的则是在座位上酣然入眠的伙计,不管“隔壁”一辆是不是敞着前盖试马达。堆场空间吃紧时,他们完全有可能排一整宿,直到数年不变的早餐蛋饼阿婶推小车来招呼:“嘿,要不要加优酸乳?”
他们在路上如何,我从来不清楚。我只知从《逍遥骑士》开始,西方“公路电影”提供了一种松散且弹性的流动叙事模式,所有矛盾挣扎皆在此“管道”里聚合。文德斯三小时长的《公路之王》就是一部看得人发困、但每次重新抬起眼皮都会万分钦佩的奇片,寡言的气质与昆汀的话痨全然不同,而他自行出版的几册“公路摄影集”水准高极了。
与边疆神话理论里的唯美有点距离,在美国真实跑着运输的大叔却一脸严肃地说,长时间的磨炼使得卡车驾照持有者最终选此作为终身职业的,不过十人之一二——虽然收入一定错不了。数日一个来回,不同州的限速不同,堵车倒无须太担心,最怕逢遇恶劣天气,如大雨、冰雹或结霜对路面的影响。唯独说到一处他才笑眯眯:美国卡车加油站多有洗澡间可“蹭”嘞!
电影学者爱将“公路电影”的结局归为如下几类:主角“凯旋”;途中遇上厄运;找到新家园便不再回家;又或者经历的事五花八门,却未有任何结果与意义,不得不继续再走,茫茫无终。总之,好像从来没有哪一主角会停在加油站或汽车旅馆里长久住下。车、货、人和路此时是浑然一体的,目的地也只是过程。大概艾略特在诗里所抱怨的:“一列地铁火车,在地道里,在车站与车站之间停得太久”,终归不是男人愿意接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