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有一天,我在拉萨河边走。天空奥蓝。低缓的山岗上,白石磊磊,河水清冽,没有风。更远处,一只鹰抓着云梯奋力向上爬去。几个黑乎乎的人石头般坐在河边,除了他们,大地上没有别人,就像中世纪的某日。
到得面前,看出这些人笑容满面,刚打完鱼,歇着。他们是梭巴村的,藏族人一般不吃鱼,鱼对于他们来说,是神灵之一,只有梭巴村例外。旁边,石头支起的火塘正在冷却,刚刚煮过什么。渔民起早摸黑从村子出发,手扶拖拉机载着羊皮筏子,在鹅卵石滩上颠簸一个多小时,天蒙蒙亮的时候下水,一直干到中午。羊皮筏子已经底朝天晾着,比一张双人床大些,我试着搬一下,就像扯着大地的耳朵,动都不动。公路上停下来一辆吉普车,走过来一人,挎着照相机。他说一口流利且不容置疑的普通话,与他们套起近乎,赞美劳动、表扬风景什么的。后来他要求渔民们再打一次渔,让他拍些照片,渔民们犹豫了一阵,答应了。羊皮筏子再次拖下水去,又干一次。那时候鱼已经走了,打鱼要在黎明的时候。他拍够了,渔民再将羊皮筏子弄回岸上。一个小个子渔夫,身板结实,腿细溜溜。转眼他已经将羊皮筏子翻到背上,羊皮筏子底面与沙滩一样,灰白,满是伤痕,他仿佛将大地背到了自己的背上,一瘸一瘸地走,卸下,站着喘。那人收拾好就要走。一个高个子的渔民,穿着旧军装,一条裤腿上全是暗淡的油污,压低嗓门说,可不可以给点钱。他一愣,被这个要求惊到了。他是国家大刊物派来采风的,脸色很不好,仿佛这是他的领地,被雇工冒犯了。不给。渔民本来就黑的脸膛暗下去,不吱声了。
吉普车扬起一股灰。
另一回,一个摄制组来到澜沧江流域的一个小县城。国家电视台,县上非常兴奋,管吃管住。导演答应宣传。摄制组来到高原上,随便找到个帐篷。三位藏族姑娘正蹲在地上做酸奶,老妈妈在缝补,老爷爷在睡觉。
省上来的!马上爬起来,盛上洁白如玉的酸奶热茶。导演让姑娘们换上节日穿的新衣服,去溪流边表演洗头。那是10月末,溪水是从雪下面淌出来的。姑娘们很兴奋,脸蛋通红,手指僵硬,在冰凉彻骨的溪水中一遍遍地洗啊洗。
摄像机支在那里,并没有装录像带,只是空转,让县里陪同的人以为拍了。导演要节约他的带子,他是拍大片的。可以想象姑娘们在摄制组离开后,每天都去电视机前等着。这是些遥远高原上与世隔绝的、忠心耿耿的天真之人。
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有个小说叫做《菊花》,也是讲诸如此类的事。为了说动那农妇买他的桶,贩子赞美她的菊花,她一高兴,就买了她并不需要的桶,还送他一盆菊花。出门时发现贩子已经将菊花扔在泥泞的道路上,轮子碾过去,只带走了花盆。作家仁慈,那小说仿佛是在替别人道歉。
后来,那位摄影记者去冲洗胶卷,全部报废。他又开车返回河边,渔民依然坐在河岸上,孤独而高傲,仿佛从未离开。他要求补拍,并答应给他们一大笔钱。渔民们坐在河岸上,一动不动。这不是我编的,我居然再次遇到他,他很沮丧,一直责怪那些渔民贪财,一边喝着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