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务登记窗口的老廖四十多了,单位里的90后都客客气气地叫他“廖老师”。老廖是个老革命,也是个新同志,从部队转业到所里没几天,业务上还经常要向年轻人讨教。不过年轻人都喜欢他,因为老廖唱歌特棒。
有一次工会在大会议室搞卡拉OK比赛,老廖一高兴就来了首邓紫棋的《多远都要在一起》,刚一亮嗓,就把大家震住了。“这么新的歌,没想廖老师唱得这么好!”,综合申报组的小倩坐在台下,忽闪着大眼睛,对廖老师充满了崇拜。
一下来,所长就问了,“老廖还挺新潮的嘛!”老廖嘿嘿一笑,眼角有一丝得意,又似乎有一丝回忆,转身下楼就回办税大厅值班去了。
过了几天,发奖状了,同组的小伙子们要老廖请客祝贺一下。老廖心里开心,在家下厨烧了几样拿手菜,叫上小伙子们喝几口。
小华的老丈人也是老军人,“怎么我丈人都不会唱这些新歌?”,老廖又嘿嘿一笑,“新歌我也就会这首,去年春晚上听到的”。小伙子们都起哄,“为啥就会这首呢,有故事吧?”
胡子里都是故事、杯子里都是感情,桌上两圈打完,老廖就给小伙子们讲起了当年的故事。那时,老廖还是小廖子,十七八岁,上课睡大觉,下课打篮球,八十年代的军区大院子弟们,个个对外面的世界心驰神往,早就不耐烦家里那帮上校大校们的说教。小廖子会乐器、爱唱歌,想去北京,进中央音乐学院,为了能过专业考试,他硬是把一口南京大萝卜口音给学成了标准的赵忠祥式发音。没想到啊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老头子直接找省厅的战友改了高考志愿,整张表全填的军校,其他都给划了。报到那天,安排了警通连的两个志愿兵,一个中铺,一个对面下铺,全程押运到了重庆军校,学啥?学交通运输,汽车驾驶、列车编组、人员转运。这叫一个火啊!小廖子心里把老头子骂了1460天,临了要毕业了,小廖子把宿舍里那点家当全扔了,准备直接跑北京投奔离休了的姥爷去,让他给安排进个军区文工团啥的,又是一个没想到啊没想到,军区运输部过来接毕业学员的干事提前到宿舍挨个点人头,重点盯防他,“你小子老实点,首长交待过,敢不服从命令,就地办你!”火车一路东进,钻出蜀道、跨过天堑,辗转来到当时华东第一大火车枢纽站江西鹰潭站,“就这儿了,铁路运输军代表室!”1996年的江西鹰潭,比南京重庆差远了,更别说比北京上海了,要不是看着一杠两星的军衔还挺帅气,小廖子又要准备跑了。转眼要到元旦了,机关的老套路,开始整材料,准备写总结。室主任是老头子带过的兵,知道小伙子的心思,“你负责整理往年档案资料,给政治处提供素材”。“不就是个正团职,还真爱整景,写个年终总结,要翻什么老档案”,小廖子靠着档案室的铁皮柜,看着文件夹上的那行字发呆:《两山轮战事迹》。
1984年12月,军区第一集团军所属步兵一师、炮兵九师、装甲十师等部队,紧急离开江南驻地,奉命前往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参加两山轮战。为保密起见,出发前,作战命令仅传达至各团首长。军列启动后,直到进入江西省内,作战命令才逐级传达到全体战士。军列呼啸南下,全程不停,基层连队没有时间组织战士们集体写家信,战士们撕下笔记本、报纸杂志,甚至白衬衫,用车厢里找得到的所有工具,铅笔、钢笔、木炭,给家里人写上几句交代的话,再夹上身上的几块津贴费,在列车驶过任何一个小站时,大声呼唤站台列车员,把信扔出窗外,“寄给我爸妈!”,“寄给我老婆!”,“寄给我对象!”,铁路局组织大量人力,竭尽全力沿线搜寻战士们扔下的家信,匆忙之间,信上往往只写了“爸妈,等我打胜仗回来”,“老婆,照顾好儿子,等我回来”,“等着我,回来结婚”等寥寥数语,很少有写全写对了邮寄地址的,有的连个署名都没有,铁路职工们一边流着泪,一边把一页页的家信,一元两元的纸币,汇总送到军代表室,虽经军地全力查找,但仍有大量信件不知何人所写,更不知寄往何方。这或许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信,又或许是一名烈士的遗嘱。此时此刻,已无从知晓。
“素材整理好了吗”,“报告主任,没有,写不下去”,“还想去北京找你姥爷吗?”,“不想了”。
2015年9月3日,习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国人爱好和平,捍卫和平,三年内,中国将裁军30万。军代表室副主任老廖中校也转业了,国防绿换成了税务蓝,副团职变成了主任科员,当年军区大院的小伙伴们,有的早早进了军委省委、拜将入相,有的搏击商海多年、身家丰厚。
老廖似乎过得太平淡了些,不似人们想象中的军二代,而是走了一条平常人家的道路。
老廖点起一支金南京,“想想那些寄不出去的信”,说到这,老廖又哼起了那首歌,“多远都要在一起,你已经不再存在我世界里,请不要离开我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