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
“卫平,我老矣,说话可能不管用了,你坚持住。”
收到叶选宁这条短信的时候,52岁的李卫平正在新疆,任新疆军区政治部副主任。
这是他来新疆的第三个年头,因长期在边陲工作,他和妻子始终异地分居。老领导叶选宁很关心他,为他给上级写信、打电话,但没能管用。
李卫平向记者回忆,他与叶选宁的相识,是1985年。那时,他在总政治部办公厅的秘书系统工作,叶选宁是总政治部联络部的负责人。1990年,李卫平调到这个部工作,担任秘书,受叶选宁的直接领导。
他管叶选宁叫“老板”。这不是他的发明。因工作性质特殊,叶选宁对外通常以中国凯利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总裁等身份示人。“老板”这个称呼,符合实际,也上得了台面。
有报道曾说,某位国家领导人也管叶选宁叫“老板”。李卫平向记者证实,此事属实,领导人开玩笑地称叶选宁“岳老板”(他在工作中化名岳枫)。
苏承德曾陪着“老板”在大陆之外见客人。见面通常是保密的,有时在某个酒店,有时在某个饭局上。叶选宁有个优点,记性好,与他聊天,不用担心冷场,他永远能接上话茬,也总能记住其他人生活里的小事。
那次见的是一个华人。见面之前,叶选宁把他的生平记了个大概,一见面,华人尚未正式介绍自己,叶选宁已能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接。饭局散了后,华人对苏承德感慨,叶选宁实在是厉害。
他对身边人要求严格。1997年,李卫平从副师级升正师级,报告打了上去,到了叶选宁手里。叶选宁打电话给他:“这官你不要当了。在我身边,‘进步’得就是要比别人慢。”
李卫平曾亲眼见到,1992年十四大召开之前,叶选宁写了三封信上呈领导。
当年年初,他被酝酿为单位的十四大代表。4月10日,他上书总政治部。信中说:“我收到了对我的鉴定的征求意见稿,据说是为了当十四大代表用的。我大吃一惊,我深知自己的素质不可以作为党员的代表去参加如此神圣的大会,我绝对不具代表性。”
但此信并未改变组织的决定。
6月18日,叶选宁再次写信,直接上书时任国家主席、中央军委第一副主席杨尚昆。
他说:“他们误会认为我只是谦虚,我想不要因为这个误会而造成更大的历史误会。恳请您帮助我解脱。”
在信中,他更为直白地剖析了自己:“我甚自知,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共产党员,是因为我的父母都是老共产党员,共产党生我养我教育我,我对共产党要忠诚。我离开共产党便一无所有,这就是我的政治。”
他说,自己这一代人,挑担子晚,应沉下去,做一些实事。“过去,罗荣桓同志要求,特殊战线的干部,要心甘情愿地甘当无名英雄。我想,也并不只是一种思想情操的追求,而是因为这种工作必须这样,不无名,便无法为党工作。”
7月22日,叶选宁第三次给杨尚昆写信,开头即说:“我再次向首长乞骸骨。我自己反复衡量,自己绝对不是做官的材料,这是很客观的一种评估,恳请首长相信我。”
三封信都是经李卫平寄出的。他记得,当时叶选宁右臂疼痛难忍,整夜整夜睡不着,左臂也因此受了牵连,长信的后半截常常字体潦草,人也筋疲力竭。
李卫平说,首长如此,自己怎么还好意思要官呢。
叶选宁非常喜欢曾国藩写给弟弟曾国荃的一副对联:“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当时曾国荃被削职,意志消沉,临别之际,曾国藩赠其对联,勉励他修身养性、再有作为。这副对联还是李卫平告诉叶选宁的,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叶选宁正处于事业的低谷。
叶选宁十分喜欢这句话,常常书写,送过李卫平,也悬于自己书画展的开头。
2005年,李卫平刚结束了某地的7年派驻工作,不到两个月,又被一纸调令派到了新疆。
一个月后,身在新疆的李卫平收到了别人带来的一封信,信里是叶选宁写的一幅字。其中说:“唯孤臣逆子,其虑也远,其谋也深,而故达也。”
李卫平深知叶选宁的意思,他没敢裱,仍然将之放在信封里。驻新疆的7年间,每当困难、孤独的时候,他就拿出来看看。“我身边,比我官大的、官小的,因为腐败进去的,有8个人。我没进这个圈子,都是因为叶选宁。”
2011年前后,叶选宁曾病危住进北京协和医院。李卫平正好有事回京,去医院看他。他全身插着管子,看李卫平来了,腾地坐了起来:“你不好好守边关,跑回来干什么?”
李卫平当即落泪:“老板,对不起,我回北京办事,来看看你。他们说你不行了。”叶选宁点点头:“是不行了,我能管的地儿越来越小,将来就只有一个盒子了。”
“老板”还是像过去一样。他劝李卫平“不要沽名钓誉”,热心地关心他的夫妻分居问题解决没有、女儿找到了对象没有。李卫平既感动,又有些哭笑不得。
肝胆江湖中人
叶选宁喜欢热闹。
脱下军装之后,身边人几乎没见过他穿西装。他常穿一件贴着俩大口袋的宽松大衣裳。最正式的衣服,也不过是一身中式褂子。平时见客,总是十分随意。
他任凯利一把手时,常去香港。他不喜住酒店,有时住弟弟家,有时就由下属给他租一间房子住着。
每到晚上,他喜欢有一帮人陪着自己聊天、喝酒。有的时候,还会去唱最时兴的卡拉OK。
苏承德说,叶选宁嗓子好,纯靠天然发声,唱姜育恒的那首《小丑》特别传神,不过他唱得最好的还是俄语歌曲,比如《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俄专”念过书的他,俄语流利,不需要看字幕就能把曲子原汁原味地唱下来。
他打小练书法,右手受伤十年之后,开始用左手练习。后来,他喜欢上草书,也喜欢隶书。写字见到好的、喜欢的,他都要抄写百遍以上。他的书法常落款为“雁洋叶三”。叶剑英是梅州雁洋人,叶选宁在叶家6个子女中排行第三。
苏承德说,叶选宁并不像一些书法家,写字前沐浴焚香。家里来客人时,他常常抽着雪茄,聊着天,笔下不停。对方低头一看,一幅作品已经写就。
朋友劝叶选宁开书法展,他拒绝了多次。2014年总算开了,把展览名字定为“习字展”,又出了一册《叶选宁习字集》。他说,60岁正是自己感觉有些心得的时候,73岁大病一场,鬼门关上一游,视力日差,腰腿也渐力不从心,字又写不出来了,又要从头来过。“出一本‘习字’,办个展,算是交份作业,拿出来请大家批评。”
刘诗昆说他早年说话直率,偶尔会讽刺别人。不过朋友都知道他本性如此,并没有恶意,开的玩笑过重了,也不会和他计较。这两年,他平和了不少。
不过,在李卫平眼里,叶选宁多年来没什么变化,尤其是,“爱哭”。
走在路上,看到小女孩拉琴卖艺,叶选宁就坐下看着,回头问李卫平,带钱了没有,给她一百块。末了,俩人走了,叶选宁一步三回头,拿着手绢擦眼泪。
今年3月底,叶选宁给张延忠去电,想见她。
张延忠赶到广州的中山医院。叶选宁已是肺癌晚期,十分痛苦,但仍问老朋友们的现状,尤其又问她:“你有没有缺口?”
张延忠立刻就懂了。王兴因病住院,他们二人没有其他收入,全靠工资,叶选宁怕他们的工资不够花。
苏承德说,叶选宁“有名士气派,有侠肝义胆。”
李卫平向记者回忆,上世纪90年代,叶选宁去成都种牙,平时闲着没事,去了杜甫草堂。门口有个小伙子在卖字、刻章,叶选宁常去看,品评一番。后来,他和小伙子成了朋友。
他请小伙子给他刻了一个闲章,一直保存着。上书四个字,是他自己选定的:闲云野鹤。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6年第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