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有谋略和预设的吗?非也。
可是吾人还是要深谢伟大的历史,于120年前把这个刘海粟这不安本份的狂狷式的文化英雄人物送至在多灾多难的中国大地。他目光如矩,并不释自信西洋面前,他曾亲口对我说道,“我不是他们的学生子,我到法国、意大利,我不是去留学,而是受蔡(元培)先生之命考察欧洲艺术,有人恭维我是东方的毕加索,不是的!我是岳飞,我是文天祥,我是民族的脊梁……”
古人云文以气为主,人何尝不是如此。刘海粟先生一辈子气壮好牛,他就是老子天下第一,教为天下之先。在以西方文化唱主调之前,即令当今,中国人、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文化艺术,也还真是应该昂首自立自强自重,养我浩然之气,方才可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成大国泱泱之范。故,我们今天纪念刘海粟先生,是有着深重的现实意义的。
有一个问题,是在徐(悲鸿)、刘(海粟)之争外的另一热点。即“刘海粟厉害,还是张大千厉害”的说头。今日,我故一解。
对任何历史人物的评价和衡定,我首先是看他对历史的贡献大小,所谓盖棺论定,必是如此。早年,吾览俄国普列汉诺夫之《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并作如是观。
比较刘、张,单以教育传道而论,张虽则以大风堂名义广收门徒,却难比刘海粟之开办新式美专,早且久长,放眼高,立点大,影响至今不衰。刘是撒火种的英雄好汉。张颇类胞哥行当。虽同事艺弄艺,响动大,然张之作风近商,近已。刘则胸怀更广大宽阔也。在艺术上讲,其有二十四品,各有专长,性格脾气,原是定不出又根本不必苦定高下的。今果欲定刘、张高下,私以为恐怕还是刘大师更狠些罢,至少在气度气势上,略胜一筹。张一生出入古人,技术上甚全面,工写几手无所不能,因之也替古人代劳,留下不少轶闻笑话以及“有头官司”,他之重要学术贡献则当在对敦煌古画之巨迹的研究继承,至今无人可比。以大泼彩观之,张在晚年视力退弱后,往往以青绿之彩泼于水墨之上,没骨多之,而刘翁因兼修中西,主观更强,青红交奏,勾勒为骨,不废作为骨力的书法强劲线条,又以粉白化水交融,完全有贝多芬英雄交响的大乐章神韵,古今所无。立于画前,真可使懦夫立焉。其中所泛滥的英雄主义气概,把造化重组后,能打入你的心田。此次刘海粟新馆“再写刘海粟”大展中有题为“黄河一线天奇观”者,即此类之大作,水墨勾勒狂写之后又泼以大彩,山若群雄伟立,古松势若游龙,云气鼓荡,朝暾如血,老辣而生意勃郁,是为大生命之交合。若于张大千先生泼彩山水较之,必自见高下也。就中最好者,是刘泼更泼出了一股不可抑制的豪气豪势,端的艺坛国手也。浅见小儿,只以拍卖行拍价高低论画主高下,谓刘翁值贱大下张大千,殊可一笑一叹。有友人王生目睹刘老黄山对景大写,即口歌出一句“喜看黄山又一峰”,诚的论也。清人章学诚常谓“诗者能道人之欲道而不能道者”,刘之作忒似之哉!
刘、张二位都是为我民族文化作出巨大贡献的高峰,相较之下,虽有长短,然双峰并峙,又仅其令我后学崇敬也!
丙申七月炎夏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