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一下子不知所措
还有就是,一分钱买两根甘草陈皮条,一天舔一根,可以舔两天。不过我更倾向于把钱存起来,存到三分钱,可以买一包咸橄榄。当然不会舍得一口吃一只咸橄榄,那样咸也咸死了,掰一小块含在嘴里,一包咸橄榄基本上可以吃半个多月。如果再进一步,存到五分钱了呢?想到有一天我会存到五分钱,我的身上像是爬满了蚂蚁,从里到外都在发痒,你都不知道该搔哪里。要是手里有五分钱,尽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上海随便哪一家糖果店、食品店,随便买。用五分角子敲玻璃柜台,敲得响,招呼营业员过来,买一包丁香山楂。不行,丁香山楂核太多,吃起来麻烦。买包甘草橄榄。甘草橄榄以前吃过,味道一般性。买包糖冬瓜。糖冬瓜好像是没有牙齿的老太婆吃的。买包白糖杨梅。白糖杨梅太甜,要蛀牙齿的。那就买只杏仁饼。也不行,杏仁饼要凭票的,半两就餐券,到哪里去找半两就餐券?
我还在继续胡思乱想,忽然发现情况不对了,小皮匠的一只袜子已经被洗得抽丝了,再洗下去非得磨出洞来不可。我对毛头说:“不要洗了,已经被你洗坏了,要叫你赔的。”毛头昂着头说:“我想洗到什么时候就洗到什么时候,一直洗到我不想洗了为止。”他还得意地笑了,其实是苦笑,还皱着眉头撅了一下嘴。他手上的冻疮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肥皂水钻进溃烂的伤口里,那种刺痛是可以想象的。我很同情他,但如果袜子洗坏了,小皮匠是不会同情我的。我大声说:“你把袜子放下来。”毛头端着面盆转过身去说:“不放。我给过你一分钱,除非你把钱还给我。”想让我还钱,想也不要想。我说:“你放不放?”毛头回答得很坚决:“不放。”我过去抢面盆,毛头端着面盆躲来躲去,肥皂水洒了一地。我说:“我数一二三,再不放我就不客气了。”我刚数了一,他就接着数了二和三,然后他把面盆朝水斗里一放,甩了甩湿手,等着我。我说:“你哪里发痒了?”毛头说:“你哪里发痒了?”我说:“学人家样,烂肚肠,一烂烂到屋里厢。”想不到毛头又把我的话复述了一遍。我说:“你敢不敢把头伸过来?你敢伸过来,我一脚头,拿你的头当皮球踢,直接踢到屋头顶去。”毛头没有什么创造性,基本上是套用我说话的模式回敬我,说:“你敢不敢把头伸过来?你要是敢伸过来,我也是一脚头,把你的头踢扁掉。”
到这个时候,就算是开骂了。
毛头的绰号是“毛豆子”,我就说:“咸菜炒毛豆子。毛豆子炒西瓜皮。毛豆子冬瓜汤。酱油毛豆子。油豆腐烧毛豆子。毛豆子炒番茄。毛豆子炒夜开花。”我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热炒,觉得自己烧菜方面有天赋,将来可能会当大菜师傅。毛头这下子反应倒很快,说:“大耳朵,猪耳朵,两只猪耳朵好烧一锅子汤,猪耳朵蘸蘸酱油过老酒。”我说:“猪耳朵你家还吃不起,只好吃猪尾巴。”毛头说:“猪尾巴你家也吃不起,只好吃,只好吃,只好吃,猪大便!”毛头好不容易想出了个猪大便,得胜一般地笑起来。我情急之下,只好把他的爸爸拖进来,说:“你阿爸经常到棋摊上去下象棋,人家不和他下,他偏要下,下一盘输一盘,输了就要给棋摊老板两分钱,一晚上要输很多钱,回来被你妈骂,让隔壁邻居看热闹。”我说的这事是弄堂里人尽皆知的,这话很伤毛头的自尊心,他也不客气了:“你爸小皮匠,看中拖鼻涕的妈妈,拖鼻涕的妈妈不睬他,小皮匠哭赤乌拉生了相思病,阿屎臭。”
我必须先解释一下,拖鼻涕的妈妈就是摆剃头摊的江水英。看来小皮匠追求江水英的事,全弄堂的人都知道了。
我说:“我昨天晚上听到你妈打你了,把你的头往墙上撞,撞得我家墙壁灰都掉下来,掉到菜碗里。我听到你呜啦呜啦哭。”
毛头说:“我昨天晚上也听到你妈打你了,把你的头……噢,不对,你妈死了。”毛头一边拍手一边笑着说:“哦,你妈死掉喽!哦,你妈死掉喽。”我哭了。
在这之前我很少哭。我很硬扎的。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块特别的地方,这块地方你是不能碰的,碰了会很痛的。我娘死了。我都快记不得我娘的模样了。有时梦里会见到我娘,我娘就不见了,我就哭醒了。
毛头看到我哭了,一下子不知所措,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