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希腊神话中，俊美倜傥的光明之神阿波罗在天地间挥洒喷射出无尽的光焰，给万物披罩上一层美艳瑰丽的外衣，而依照《旧约圣经》里说法，则是“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光是造物主对众生的慷慨馈赠，是滋养生命的源泉。人们无法设想有朝一日天光会熄灭，世界沉落到漫无尽头的死寂、冰冻的黑暗中。而光焰不仅仅止于外观，对于万物灵长的人类，内心的光焰具有同等、甚至更为重要的价值。没有了爱、怜悯、忠诚、宽恕等内在之光，文明社会霎时间会退化为弱肉强食的丛林，霍布斯所说的“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争”血腥场面将会时不时地上演。

　　王彪的新作《你里头的光》处理的便是这一复杂而敏感的伦理课题。全书肇如，作者给我们呈现出的是教育局长陈米海和落魂商人齐国耀的妻子高红梅通奸的场景。此类描写在当代小说中已是屡见不鲜，它构成了冗长庞杂的世俗生活书写的重要一环。然而，《你里头的光》并不满足于罗列琐细的男女情事，上述私密意味颇浓的场景仿佛一个引信，将诸多人物数十年积聚沉淀而下的恩冤情仇一齐带出，构成了一长串冤冤相报的链环。陈米海、齐国耀、高红梅都是中学同窗，陈米海钟情于高红梅，高红梅痴迷着齐国耀，而齐国耀偏偏暗恋着阮霏。少男少女迷乱的情感纠葛在“文革”波诡云谲的背景下则变得极度扭曲，织缀成了一个难以走出的迷宫。齐国耀纠结同伴组成的“兄弟帮”陷入了凶险的政治漩涡，日后他背负着难以卸下的十字架，因政审不合格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后转入商界，一度暴富，但转瞬间便从财富的峰巅跌落到低谷，外出躲避蜂拥而至的债主。颇富戏剧性的是，正当陈米海了却夙愿，与高红梅共享鱼水之欢之际，齐国耀竟在一场意外中坠楼而死。

　　齐国耀的死并未了结他们这辈人的恩冤，相反却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将多年封存其间的浓酽的仇恨源源不断地释放了出来，由父辈传到子辈。他的儿子齐梦飞因目睹母亲与陈米海偷情，便愤然走上了为父复仇的不归之路。他不择手段地为难、羞辱陈米海的女儿陈小安，最后竟将她绑架，听任同伙奸污了她。在那一刻，他似乎是如愿以偿，完成了复仇的使命，但也使他自己年轻的生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无独有偶，严杰为父亲严英杰向刘建东复仇构成了作品中的另一条主线。当年刘建东借为严杰母亲叶美丽解决工作转正的难题，乘人之危占有了她；严英杰遭批斗之际，得知此事后绝望自杀。严杰成年后，成了身居副市长高位的刘建东的秘书。他在刘建东宿敌的撺掇下，揭开了学校因建筑墙体倒塌而暴露出的贪腐的盖子，并且偷偷将刘建东的药瓶清空，在其发病之际无药可救，直接将他送上了黄泉路。但造化弄人，酿造出人世间最为残酷的悲剧：当严杰获悉刘建东是其生身父亲后，忍受不了这一震撼性的打击，狂乱中重蹈严英杰的覆辙，自杀身亡。

　　在这喧攘纷扰、快意恩仇的世界之中，被污辱、被伤害的少女陈小安的形象显得尤为醒目。她虽长相平平，但善良无比，对齐梦飞暗怀爱恋之心。齐梦飞一次次对她横加欺凌，最后绑架了她，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她尽管饱受伤害，但内心的爱并没有全然泯灭。她身处尘世之恶的包围中，但恶并没有征服她，没有同化她。相反，经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她觉得有一股新生的力量在体内生长，“她的血还是热的，她的心没有冷硬”。正因为有了爱，她可以无所畏惧地面对世界，面对自我。最后她违拗了父亲的意愿，放弃了加害于人的恶念，在法庭上坦然翻供，否认齐梦飞曾强奸她。在那一刻，她的生命达到了令人眩目的高度，无所畏惧，如圣女一样高踞在污浊的尘世之上，理由很简单，“因为有了爱，就除去了罪和惧怕”。

　　这里要探究的是，陈小安的精神力量来自何方？在王彪的笔下，那不是单纯的良心发现，而是来自彼岸世界神的启示，它超越了此岸世界的恩恩怨怨，滋润着主人公的心扉，将怜悯与温情送给世人。作者承续了先前《身体里的声音》、《越跑越远》等作品中细腻柔美而灵动不拘的风格，充分发挥了其擅长刻画女性人物的特长，将诸多人物放置在灵魂拷问的极端场景中，探索着人性深处的奥秘，实现了一次醒目的突破。

　　（王彪《你里头的光》，《江南》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