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茫然地看着我

　　初夏的一天早晨，从体检中心的门口，进来了两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年龄大约都在八十上下。老先生抓着老妇人的手，抓得很紧。起初，我也没特别留意，再定睛一看，我不由直起了身。那老妇人是我初进医院工作时的带教老师。

　　体检大堂人多，他们不会注意到我。忙完了手里的活儿，我就起身去找，多少年没见了。我兴冲冲地在心电图室找到了她，快步迎上前去，叫她某某老师打招呼。本以为，她一定会像以前偶遇我时的那样，立马叫着我的名字，问长问短地唠嗑一下，谁知她竟然用一种很奇特的眼光盯着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我：“老师，您咋不认识我啦？我们在一起上过好多年的班呢！侬好吧？侬为啥勿睬我啊？”我讲了一连串的为什么，但她只是冲着我笑笑，一副漫不经心，一脸无辜的样子，我的心有点沉下去了……

　　这时，她身边的老先生发声了。他口气凝重地告诉我：老爱人在两年前开始发病，起初是不知道年月日，不知道冷暖，最要命的是没有了饥饿感，一个月就暴瘦了15斤之多。如今一日三餐都得靠老先生喂，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眼下，除了认得老先生一人以外，连自己的宝贝女儿也视同陌路。每当小外孙来看她时，她就一个劲儿地叫“阿哥”……讲到此，老人有些唏嘘。

　　我让老人别说了，我啥都明白了。没想到一个曾经如此聪慧、开明、爽利的老师，现在竟成了这样。我心潮难平，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一幕幕与老师相处时的往事。

　　她曾是那么利落

　　老师是个非常和蔼，待人很亲切的人。她胖乎乎矮墩墩的，肉嘟嘟的脸上长着一对小小的但却充满灵动的眼睛。思路敏捷，说话做事有条有理。当年她一度还担任过科室的护士长。每个新生代的护士或护校来实习的护生，只要来到她的身边，她总是笑嘻嘻地表示欢迎，随后手把手地把自己的打针技术，护理要点，科室的规章制度等等一一耐心细致地讲解给同学们听。

　　印象很深的是，看到老师对护理一些术后三天之内的病人时的情景。她的手势总是很轻柔，但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干净利落。一整套床边护理的技巧和要领，现场示范和讲解滴水不漏，让人过目不忘：怎么样给身上插满管子难以动弹的病人翻身，怎么样来做面部护理以及口腔护理，包括动作的规范和必须达到的护理要求……她所护理过的病人，床上一定是很整洁，雪白的被单上没有一点污迹，被套铺得像熨烫过一样。她还告知我们：别看一定要把床单铺平整这一小小细节，起到的作用却不可小觑。一些长期卧床病人，一直不动睡在皱巴巴的床单上，就容易诱发褥疮。一旦生了褥疮后，恢复起来就很慢。临床有碰到过病人没有死于原发病灶，最终是由于褥疮大面积感染而离世的。一番指导，让我们从一开始就体会到了护理的重要性。

　　至今，我还清楚记得一件事。有次病房里来了位由于妊娠引发肝损的产妇，每天要打点滴。那时还没有一次性的注射用品，凡是用过的注射针头和皮条等都须浸在过氧乙酸里消毒。那天，正好轮到我做巡回，见到她快打完了点滴，我正准备去拔针头时，忽然想到她是位肝炎病人，我犹豫了。我想我得尽量少碰少接触这种病人，万一过着肝炎咋办啊？正好她先生在旁边，我就示意叫她先生帮着拔一下针头。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事很快传到了领导那里。第二天，领导点名批评了我的行为。虽然是我不对，但我还是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动找我谈心，并讲解给我听：妊娠引发肝炎不比常规原发性肝炎或爆发性肝炎，病理机制是有所区别的，一般来讲，传染程度较低，等生完小孩后，一些异常指标都会慢慢好转。只要适当防护，没什么可怕的，更不应该因为病人目前的状况，就让家属来帮着拔针头。你不妨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自己碰到这情况，心里也不会好受吧？

　　语重心长的劝导，不但在工作知识上让我有了提升，更让我感觉到了浓浓的暖意。

　　让我再望她一眼

　　一晃数十年过去了，看着老师如今的模样，我忍不住眼眶发红。我尽量让自己去多想想她年轻时的面容和姿态，想她在病房里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轻盈的步伐和爽朗的笑声。我拼命搜索她过往的一切，想把老师的真，善，美，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然而，我眼前的老师——她老了！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她现在无能又无知，啥也不记得了，只是漠然地看着这已经并不与她有多大关联的世界。

　　老师啊！您能否试试，用您曾经那么灵巧的救助过无数人的双手，把它重新打开一下，哪怕是掀开一条小缝，起码您可以认识您自己，知道自己也曾是一位给他人解除病痛的医务人员……

　　体检结束了，我送他们俩到医院大门口，挥手与她道再见。说实在的，其实我心里还是真心期待老师也能跟我说声再见的，可是她，当然没有。我只能悻悻地往回走了。走了三四步后，我不太甘心地回过头，再望了她一眼，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也在回头看我。我好像感觉，她的眼神和先前有点不一样了。她似乎在努力思索什么，寻找什么……莫非她在慢慢醒来？

　　也许在某一天的清晨或者黄昏，她就真的醒了，什么都记得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我祈祷——为所有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