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路上遇到老头儿。弓着背在草丛里翻空瓶子。
老头儿是我爷爷,今年84岁。
四年前的80大寿,我问奶奶要不要办酒席请吃饭,奶奶说不用,于是只在邻里发了几百个寿桃和桶面。
老头儿其实对过寿没有感觉。他完全没明白他已经80岁了。那个时候,他在专心劈柴。
奶奶说,老头儿年轻时很凶。谁不听话就打谁。25岁有了第一个儿子,我爹。我爹28岁有了我。爹和我都是同辈里的老大。
我很小的时候喜欢缠着老头儿,因为他总是在自己喝酒的时候,用筷子头给我蘸一点黄酒过过瘾,还总是夹他最爱的黄鳝给我吃。无聊的时候,我就喜欢搬个小凳子坐在他家门口,沿着河,看远道而来的画家画那些年代久远的石板桥。
老头儿最听爹和我的话。笑的时候会露出那两颗补过的银牙。
老头儿十个手指都是斗,算命的说这是非常好的,可以做大官儿。可是老头儿没做成官。唯一还留着的身份就是个资深老党员。
老头儿老年痴呆了。
老头儿从来不生小病。他跟医院的缘分就两次,一次是胆结石,现在肚子上深深的刀疤就是见证;另一次是脑梗塞,吃面的时候突然丧失了用筷子的技能直接伸出了舌头,住院后大半夜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第二天愣是挺过来了。
人家都说,一个人小毛小病惯了,身体机能是不容易出事的,最怕的就是平时身板硬朗的,一出事就是大病。真是应了这句话。老头儿病好了以后说不清楚话,分不清楚东西,看见谁来都是“你来了啊、你走了啊”这么几句,其他的交流就跟猜谜语一样,出去买包烟有可能直接把全身家当都给了别人。
出院后医生嘱咐不能喝酒抽烟。可是老头儿拗。每餐前必喝酒,刚开始怕我们责怪就用小酒盅,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直接换成了碗,再后来一定要先嘬几口再把酒倒满。饭后来上一根烟,潇洒得很。
老头儿原本养了两只鸡,每天都给它们放风,顺便自己出门溜达。鸡生了蛋就给我收着。后来因为禽流感,鸡都送人了。还养过一条狗,因为不听话不着家被打瘸了。最后一回那狗在外误食老鼠药又加难产死掉了,爹和我冒雨给埋的。为此我还跟老头儿哭闹了好久。
那个时候老头儿意识还很清醒。
后来养了一只猫,某一天不知道从哪里抱回来的,老头儿把它喂得很肥很肥,某个冬天跑出去再没回来。
还有四只乌龟,夏天给它们放盆里给它们捞鱼吃,冬天怕它们冷给它们塞棉布。有一次倒了热水给它们取暖,烫死了一只。
现在他热衷于捡瓶子。然后卖几个钱。虽然他不知道可以卖多少钱,也不知道这些钱能买几瓶酒几包烟。可他乐此不疲,捡的瓶子谁也不许碰,生怕我们偷去似的。
我想他总是要找点事情打发时光的。
老头儿每次散步路过我家都要问我啥时候嫁出去,“钱还留着呢。”他说这话倒是清楚得很。后来见我始终没希望了,就不常问了。
前个月街道贴通知要拆迁。老头儿他们的老房子也列在其中。他在饭桌上边吃鱼边说没事啊这里不要了。
老头儿不喜欢吃菜,很喜欢吃肉,可是他用筷子指指给我看所剩无几的牙。于是几乎每顿都只能吃鱼和粥。我总是偷偷夹蔬菜放他碗里。
奶奶说人都老了还要搬到陌生的地方去等死,指不定搬个地方哪天老头儿走出去就不认识回家的路了。
我说给老头儿挂个防走失牌吧。
老头儿听了,绷脸不高兴,说不要。嫌难看。
我凑近问老头儿干嘛呢?
他回头给我看看捡到的瓶子,嘴里说了一些话,其实我不太猜得懂。
我说走吧,回家吧。老头儿就跟我一起回家去。
他喜欢沿着河边走。踉跄地走在我前面。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还有那日渐消瘦的身板儿。我跟在后面,眼泪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