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DG终于发售了《波利尼DG录音全集》。这套唱片总共55张CD，再加三张DVD，在大套装满天飞的年代，它也绝对堪称扛鼎之作。因为无论对于DG这家公司，还是20世纪下半叶的钢琴世界来说，波利尼的意义已不限于“一位钢琴大师”，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印记。

　　毫不夸张地说，波利尼代表了20世纪下半叶钢琴演奏的美学，就像肯普夫代表了20世纪上半叶的许多东西。然而，无论肯普夫，还是科尔托，他们的“代表意义”或许都没有波利尼如此宽广。因为这位钢琴家身上体现的，并非“德国学派”、“法国学派”或“浪漫派超技演奏”这样的“学派”特点。正相反，波利尼可以说是现代派钢琴演奏的化身。超越地域的划分，反思传统的延留，追求冷静、客观、风格得当、技巧完整地演奏不同时代的作品。这样的观念，或多或少带出一些平板无趣的演奏，波利尼却让我们看到“现代派”最好的一面。

　　他证明现代风格的价值，探索其高度与深度，简直就是这一派风格的守护人。我和一些乐迷谈到自己最欣赏的钢琴家时，波利尼很少排入前三。但在很多钢琴家心目中，他实在是位巨人，影响不可估量。长期以来，波利尼的风格同老一辈大师形成强烈的反差，以至于他好像总是一位“年轻的”钢琴家。可目前，大师已走到艺术生命的尾声，DG做出总结也是恰当的。波利尼演奏艺术的“核心价值”是什么呢？我认为是两个方面：1.相当完整地展现出现代风格的优点；2.他的演奏代表了现代派钢琴家的艺术良心。

　　波利尼的保留曲目异常宽广，从巴赫到古典杰作，再到浪漫派、印象派、第二维也纳乐派，还有其它更现代的作品。哈罗德·勋伯格这样形容他的演奏：弹任何乐曲都是不动声色而无懈可击，引起同行们的嫉妒或惊恐。并且客观，置身音乐之外，不做任何热烈的感情介入。

　　趋于完美又十分冷静，这也是很多人感到隔膜的原因。然而，仔细欣赏波利尼演奏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作品，不难发现他其实投入了极大的热情。的确，没有很多“主观的”冲动，但钢琴家以多么大的热诚研究了原作的风格，并攻克演绎的难关。种种成就都让人感动。波利尼的技巧已经被歌颂得太多。可当我们看到他如何谦逊地令技巧为音乐服务，仍不免再赞扬一次。他牢牢把握住贝多芬Op.106终曲的复杂结构，将智慧与狂喜表现得无可挑剔。舒伯特的晚期杰作在他指下是感人至深的，而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菲耶夫技巧艰难的作品，就听得行家直冒冷汗。

　　由此，波利尼弹出了划时代的演绎。人们可以不认同他的风格，却无法否认他的成就和影响。他的演奏绝对是“教科书式的”——告诉后来的现代风钢琴家，究竟应该怎么弹？不是引导他们模仿，而是树立一种艺术良心。

　　无论个性，还是色彩，现代派演奏往往都流露几份克制。乐迷可能因此热衷于老派的演奏，或是佩拉亚、席夫那样，追求现代性与旧风格的协调。殊不知，“现代的弊端”许多都是钢琴家功力不足，然后在“现代风格”中寻找托词。弹不出丰富的色彩，即走向“冷静、清淡”，没有鲜明的见解，就“让音乐本身说话”。波利尼却告诉人们，真正的现代派演奏不是这个样子。他演奏不同作品时，绝对见解鲜明，有时几乎是太鲜明。同浪漫派的灿烂如歌，或德奥学派的丰满温馨相比，波利尼的发音确实偏冷色调。可即便在莫扎特、舒伯特、舒曼这些德奥腹地中，钢琴家的音响不仅有丰富的变化，更不时出现音响奇观。同肯普夫、里赫特相比，不为他们所压倒，可谓别开生面。

　　当然在漫长的岁月中，波利尼的诠释观念也在变化。早年演奏舒伯特D.946时，音乐的细腻、敏感让人永远难忘。至90年代末，钢琴家演奏萧邦的叙事曲，“理性主义”的成分就似乎太强烈了些。而前些年，他灌录莫扎特的协奏曲时，那种敏感又回来了，还更添几份自如。这次DG发行的全集录音如同长卷，正好让我们看到这位划时代的钢琴家一生发展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