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中国传统文化亚圣孟子提出的愿景之一——史载,东周时候的魏国梁惠王想当仁君,问计于孟子,亚圣于是给出这样一个资政惠民之策,作为理想社会的必备要件。不难想象,2300年前的中国,孝悌之仁的社会认同度应当还很低,先民们面对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除了逆来顺受,终是无力摆脱弱肉强食,丛林法则想必不曾教会他们如何正确对待生存经验丰富而生存能力低下的老人,嫌弃乃至抛弃的恶行时有发生。
几乎同期,春秋五霸之一宋襄公,也立过一条规则,很是著名。他认为,伐国之征,必须以“不重伤,不获二毛”为战场约束,否则枉为君子。此处之“重”,非程度副词,而作动词解,意为一再,读chóng,即,不得二次伤害已经受伤的人。所谓“二毛”,则是指毛发花白的老人或准老人;“不获”,不得捕获,哪怕他是你的沙场对手。宋襄公所立的这条规则,可谓将仁义推向了极致,尽管古往今来从不招人待见,受够了冷遇和白眼,却仍然标识着汉民族曾经达到过的道义境界和人性高度,至少概念上。
古人崇老,固然出于自发的道德自觉和文化约束,同时也与功利性的社会习俗相关,折射出明确的利益诉求。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生活方式不断因循重复的年代,人们必须仰仗经验,才能活得更为透彻明白,年龄无疑是获取和积累经验的重要载体。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便代表了农耕社会对后生小子经验匮乏的轻蔑;而“家有一老,赛过一宝”,则是对世俗化的崇老取向的价值提纯。一个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要长的人,肯定不是靠高铁、靠航空器,而是靠脚底板来测量生命的。旅程长短,道路曲直,时运顺逆,统统要凭一双趼足说话,“春江水暖鸭先知”。可以说,在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阶段,中国人对长者的尊崇,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对先辈先贤的追慕,对先知先验的膺服。老而弥贵。
随着历史推演,为高龄所表征的许多智慧意象日趋式微,代际鸿沟壁垒高耸,翻越谈何容易。即使悖逆了先民创造的二十四节气,大棚里的农作物照样郁郁葱葱;面对滥觞于市的转基因技术、生物胚胎移植,询老岂非问道于盲?超能的阿尔法狗,甚至可以击败任何一位身经百战的顶级围棋大师;一夜暴发的财富神话,简直让耕读传家、省用足财的规训无地自容。智能化、信息化的时代,颠覆了速度、距离和年龄的差序,把经验逼向了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地。面对IT、互联网而手足无措的老人中,不乏昔日高工、教授、研究员。轻叩十指就可以操控的庞大世界,似乎不再需要向苍老致敬。人们对高龄的兴趣,无非集聚于延年益寿的动物性探秘,而与智性无关。对长者是否珍爱已经撇开利益附加,裸身为一个纯粹的道德选题,与良知相关,跟责任纠结。当为老固尊的文化形态缺乏现实支撑而大面积流失的时候,也许只有借善念驱动,靠文明捍卫,凭制度保障,才可能维持一个相对有序的均衡状态。体察一个社会,尤其是一个匆匆步入老龄化的社会的文明程度,自孟子、梁惠王开始的仁义观,再度成为权衡人性真伪的秤砣、鉴识制度优劣的天平。颐养并非苟活,天年不容打折。因应起跑线缺失而输于折腾的老人,没有理由在抵近终点时再输一次。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厚道,实在,言辞背后,镶嵌着一条再浅显不过的逻辑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推己及人,悲悯天下。谁说不是呢,“公道世间唯白发”!它仿佛一线微光,可以烛照大千、省视万众,既是对高龄者的现实关怀,也是对低龄人的远景预瞻;既是美德的起点,也是人性的归宿。它又如同一面镜子,带着古老中国的千年体温,穿越时空,至今仍然镜鉴着理想社会的基础构建,常温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