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是很好的植物:开花时简静热烈,结的果实甘甜多汁。在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中既有桃花亦有桃子的身影。桃花出现在《桃夭》中,它的灼灼光彩让人联想起出嫁新娘明艳照眼的芳华。而桃的果实则出现在《园有桃》中,诗的主人公是个男子,他望着满园累累压枝的桃子,心中却演漾起无限忧愁。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初读这句诗时,我一头雾水。眼见满园鲜桃,应该像孙大圣那样抹着口水自在受用才是,有什么好忧伤的呢?还好,清代文人方玉润解了我的疑惑。他说“园有桃”暗指“国有民”,贤人见园中桃实累累,转而想起自己的国家人才凋敝,不禁忧心忡忡,这是“见一处的完满而思另一处的缺失”。《园有桃》这首诗出自“魏风”,也就是春秋时魏国的民歌。魏国土地贫瘠,国君心眼小脾气大且一毛不拔,有才有德之人纷纷移民他国,贤者面对这番人才流失的场景,难免不忧虑。
为国而忧说得通,但在我看来,此人的忧愁未尝不是为了自己。还记得《桃夭》中的那棵桃树么?从“灼灼其华”到“其叶蓁蓁”“有蕡其实”,活出了自己完整的生命。年轻时,女子有貌,男子有才,都如盛放的桃花般光彩耀人。但桃花要结出果实才圆满,人又何尝不如此?美貌女子要以“宜室宜家”为归宿,否则便是红颜薄命;男人纵有旷世之才鸿鹄之志,若不能创下不朽功业,免不了白首无成的一声叹息。桃树已有结果,可自己的人生果实又在哪里?念及此,《园有桃》中的男子怎能不忧愤难解长歌当哭。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不了解我的人,说我傲慢骄狂故作姿态,这样的指责说得对吗?你倒说说看呢。我心中的忧愁,又有谁能了解?既然无人了解,不如丢开了不再去想。男子曲曲折折地感慨了一大堆,不过是说“无人懂我”。“其谁知之”这句发问在后世文人的心中不断回响。屈原的“众人皆醉我独醒”,岳飞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诉说的都是不被理解的孤独。
《园有桃》中的男子在且歌且谣中,道出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内心的两种悲哀:一是壮志难酬,一是知音难觅。这世界上有些事情由得人,由得人努力,由得人拼搏,由得人争取;可还有些事不由得人:能否实现夙愿成就功业,能否在茫茫人海中寻得灵魂之伴侣,这些多少有赖天意和运命的安排。孔老夫子大概深谙这两种忧愁,于是很体贴地给出了纾解方案。他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为世所用,就发愤进取,时运不济,便袖手闲处看。他还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一个人或探求真理或行善积德或精忠报国,都是源于自己内心的动力,不是为了博得他人的喝彩,所以在不被理解不被支持不被褒扬的时候,无须恼怒抱怨颓唐放弃。遇到知我者,我珍惜;遇不到,我顽强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