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读李白,觉得最易懂最上口的那一部分,是最能够代表李白的,也许最能突显李白生命特质的诗之一,就是《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这首诗里似乎没有什么重要的纪事,也没有什么触目的社会现实和尖锐的个人情绪,如此率性天真,却总是令人念念难舍,不得忘怀。
李白诗中,究竟有哪一首更能体现诗人的这种深不可测、悠思飘渺、神性摇荡?好像就是这首。他说一个人在花间月下喝酒,“我歌月徘徊”——月亮在那儿不动,怎么能徘徊?原来是诗人喝多了,一边舞动一边歌吟,恍惚间觉得是月亮在徘徊。好大的沉醉与忘我,好大的寂寞,好大的牵挂!“我舞影零乱”,这一句倒是清醒,知道自己的影子凌乱了。可是这里稍稍需要注意的是,“影子”在这里不仅是他的倒影,还是一个有生命的平等的实体。这就大异其趣了。
最有意思的是,月亮也好影子也好,都跟他没有任何交流,彼此都是那样孤独,“永结无情游”,这“无情”二字概括和参悟了多少生存的真谛。这儿是说月亮、影子、我三者之间的无情,还是说人来到世间的偶然性?说人与极其陌生又极其熟悉的这诸多因素合成的世界相处,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惆怅和寂寞?一切都在这简单的几行字里了,在一场醉后的吟哦和舞蹈之中。“相期邈云汉”——未来,在邈邈星空宇宙里边,我们三者再相遇、再期待?会有这样的机会吗?诗人并没有回答,那实际上是大存疑虑的。
李白能吟能舞,特别是舞。他一个人在月下舞之蹈之,独自在酒后做这一切。这不是表演,不是小小的舞台之上,而是通常的生活之中,是在人生的大舞台上。可爱的诗人如李白才能这样。如果有一个男人喝醉了边舞边唱,在今天看就有些疯癫,大概这样做的并不会太多,在古代也不一定常见。
李白这首诗让我们从细处一讲就割伤了,无趣了。因为诗意的核心部分是不可言传的,它靠词语的调度,意象的营造,让神思与虚空衔接和连缀,洇化出无边无际的感觉,可以让人无尽地发掘下去。
唐诗历经了汉语漫长的演化时间,今天读来还如此平易。其中的阅读障碍大多不是遣词造句带来的,而是其他。这主要还是来自时代变迁的问题,如好多事物的称谓发生了变化,人名、地名、职务、习惯说法等,都发生了变化,是这些东西夹杂在诗章里碍事。
李白那些咏唱月亮的诗篇,其中的一部分对我们来说可能是恍恍惚惚的。反复看这些诗,也许总也不能全懂,只是越看越觉得大有深意存在。这里不是说字面的意思不懂,而是透过文字的更幽深处有什么,是这些不能全懂,不能掌握。从文字上看,无非就是写了人的一点惆怅、孤独、爱酒,以及思念、月光等。但是这温煦或洁白的月色下包容得实在是太多了。
他写“醉”,写“歌”,写“舞”,写“低头”与“举头”,本来还是很欢乐的,可是看后却常常感觉有一种人生的大悲哀在里面。这些文字间透出的悲凉也许远远超过了陈子昂的名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给人以惆怅和无奈感,而李白却给人以可怕的伤怀与绝望。它们是不同的,力量和效果大为不同。
这不是一般人能够产生的思维和情怀。“我歌月徘徊”的恍惚,“我舞影零乱”的迷离,“永结无情游”的悲苦,“相期邈云汉”的呼告,以及这一切叠在一起而产生的冷凝凄美、怅怀心惊,更有永远无法穷尽的意味与想象。如果我们习惯于用惆怅、悲哀、孤独来形容,那么这些词汇再加一吨其他的词汇,也仍然不足以描绘它所给予的全部感受。这种无边和无尽感,就有点像音乐的功能了。在运用文字描述的一切形式之中,可能唯有诗是近似于音乐的。
诗毕竟和歌靠得太近了,有一些词就是用来唱的。有时候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老人竟然能将唐诗唱出来。当年的诗是怎样唱的,这么久了没有谁知道,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调子,因为古人没有留下录音。我们觉得那种调子很怪,不但没有被打动,反而感到滑稽。我们一点都没有回到古诗的氛围中去。我们觉得这种吟唱,离古人的情怀和质地非常遥远,只算是当代人的某种怪异的表演。
相反,在一个晚会上,一位老生演员用京剧唱腔把李白的一首关于月亮的诗唱了出来,却让人心旷神怡。我们可以循着他高亢古雅的唱腔进入李白的诗境,并引起无边无际的联想。当然这不是当年古人的吟诗之腔,只不过诗与京剧相挨相近,于今朝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反而能够传神。这种合二为一是一种美好的结合,而不是一次古怪的变异、模仿和强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