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友直画的小人书,究竟有什么好呢?他那套人物班底,他自己称作“贺家班”的,比之更豪华更美妙的并不难找,连环画界多少高人。他的奇绝之处,在于构图,像《小二黑结婚》,构图匪夷所思,不留神差点就没看懂。小人书翻开,左右对开两幅图,文字却只一段:“小二黑是二诸葛的二小子。”左边,小二黑放羊,坐在石头上拾掇步枪;右边,两棵树之间搭起竹竿,晾着被单,被单缝里隐约有一瞥目光,下面露出一双小脚——怎么个意思?回想原著,形容小二黑英俊有这么一句:“妇女们的眼睛都跟着他转”。
《小二黑结婚》的文字脚本要是交给别人去画,就是三十四幅,给了贺友直,他一拆二,变出六十八幅。乍一看每一页的两幅图各是各,不相干,要琢磨一下才明白它们正相干:左边的“说”故事,右边的补充和衬托故事,形成或呼应、或影射、或反讽的效果。您怎么想出来的,贺老爷?“我从川剧的后台帮腔得到启发”,他说。他不说破,那就是个天机。怪不得他在中央美院讲课,窗户上都爬满了人,教授、美协官员都跑去当学生。中央美院本来没有“连环画系”,把贺友直请去了才有,连环画是只念过小学的贺友直带进殿堂的。
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脍炙人口。这小说像幅民间剪纸,鲜明喜气,貌似天真,其实老辣。它被誉为“四十年代解放区文学的典范”,故事发生的地方已经解放,但封建恶势力还残余,基层政权被金旺兄弟这种人把持着。小说的喜剧调子,恰好拿捏准了众乡亲对金旺兄弟的态度:他们恶得很,但也莫去得罪,乡里乡亲地混着吧,低头不见抬头见。看贺友直怎么画——左边,金旺兄弟加金旺老婆三足鼎立,霸占着会议桌子;右边呢?不是忍气吞声的乡民,而是看不出是骡子是马的一头牲畜,瘦得皮包骨,埋头在一无所有的土地上刨食,拿屁股对着他们三个——民不聊生哪!金旺招人恨哪!乡亲不作声,贺友直把牲口拉来替他们表态。
小说是以明显的对称展开的:小二黑对小芹,二诸葛对三仙姑,这两位神仙各自都有忌讳,也对称。二诸葛给小二黑找了个童养媳,三仙姑给小芹找了个老头子。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如此工整的对称也给贺友直画画提供了一个思路,我猜。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尾,对开的两幅画肯定是新郎迎娶新娘出嫁,天作之合。故事的主角本来是小二黑和小芹,可是他俩并不突出,大家记得的是三仙姑。“宫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这话太绝了,怪道人说刻薄鬼善做文章。在处处的对称中,三仙姑跳脱出来,故事的高潮也要靠她抵达。
小人书里,三仙姑是这样出场的:她背对观众,扭着腰,拧着腿,衣襟裤腿都镶了花边;一手揽镜,一手搔头,那面圆镜里映出她的半边脸,红腮红唇,可是额头上有皱纹。这是她的常态。她的重头戏在后面:“上区见老爷,精心细打扮,老爷见我俏,好把话来说。”她盘腿坐在镜前,粉已经擦上了,一张粉白老脸,鲜红夺目的腮红上了一块,正在扑另一块。老实巴交的小芹爹牵着驴在另一幅画上等她哩;他赶驴送仙姑去见区长,一路上田里的庄稼人都看哩。三仙姑一进门就跪倒,头埋低,两手撑地,跪太急了,门上的竹帘子搭在她屁股上,一只黑狗趁着这空子跟着钻进屋。
“贺友直真促狭!”说这话的人是在看《小二黑结婚》,看到这里看不过去啦。正好,促狭对刻薄,跳脱对俏皮,贺友直跟赵树理也对上了。
(《小二黑结婚》,赵树理原著,贺友直绘,出版单位、时间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