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年,常听大人慨叹:一年忙到头。过年了,仍是忙,当然这劳碌是快活的,为家人、为自己做的,总是身心两畅。
既然过节,总要备些瓜果之类,置诸几案,看着也好。讲究的,在罐头瓶子里插几根银柳,毛绒绒的,仿佛笔头。这情景,给文人雅士见了,必谓清供。
岁朝清供,在中国画里面是一个特别的内容。画家也是劳动者,除了御用画师,均需鬻画自给,手停口停,也是一年忙到头。新春试笔,作一幅《岁朝清供图》,娱人娱己,算是劳者自歌。
清供图中,总少不了梅与水仙,及一些应季的果品,当然,花器更是一个重要角色,青铜、粗陶,总之愈古朴愈有味道。
余不擅绘事,然颇喜清供之精神,每逢新春,插花总是一个要做的事情。张潮在《幽梦影》里说,“养花胆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浅深浓淡,又须与花相反。”我十几岁的时候,偶见林语堂选编《张潮的警句》,抄过这几句,但那时家中连个花瓶也无。去年春节,以蓝陶罐插白梅一枝,并题“城中人散去,聊插一枝春”,自得其乐也。
在江南,水仙可称正月的宠儿,花市有卖雕刻好的,亦有装了盆含苞欲开的,惜所用盆皿多俗不可耐。燕赵水仙则不易养,年年春节各界团拜,新闻联播里面见到水仙养得甚好,红绳系着,一望而知是花了大功夫的。老作家孙犁有一张相片,案头所置两盆水仙花,其叶甚长,或讥为“跟大葱似的”,盖津门冬日,日光稀薄,莳水仙颇不易也。
自晚清以降,岁朝清供图多有,任伯年、吴昌硕等画家就画了不少,愚以为,此与彼时文人绘画渐渐成为艺术品消费市场一重要类型相关,亦折射出藏家审美之一角,这一类作品之艺术史价值有限,但随便看看还不错。
德国汉学家雷德侯有一部书叫做《万物》,他发现了中国文化的一个秘密:用有限的模块生产无限的作品。以郑板桥为例,他一生如此高产,是因为他的画是基本相同的竹干、竹叶、石头的不同组合。
按照雷氏之模版理论,岁朝清供图亦不过如此,推而广之,倪云林的“一河两岸”也是对自己的无限重复。但我料定,在中国画的圈子里,这个理论不会有市场。
说到底,画家个人的风格、眼界、笔墨等技术,才是最重要的。同样一堆苹果和橘子、一个瓷罐子,塞尚和靳尚谊、周春芽肯定画得不同。这不同,便是艺术的魅力所在。
今人中,嘉兴吴藕汀先生算不上大画家,他的清供图我看过几幅,除了梅花、香椽、柿子,尚有荸荠、藕、菱角之类的菜蔬,笔意萧散,大有情趣。朱屺瞻氏亦有不少清供图传世,无甚新意,但他的绝笔《枇杷红柿图》例外。
朱氏过世那年,春节前,幸随一大帮人去医院探望。病房中放着画具,一百零五岁的他在轮椅上,须发全白,不说话。几个月后,归道山矣。后观其绝笔,一篮枇杷、三个柿子,干净淋漓,毫无衰气,大约画家自己也随心所欲,无法无天了吧。
清供无尘,非为画家所专有之追求,浊世之中,文人亦参与营造。元代的王冕有梅花诗:“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这棵墨梅称得上以天地为背景之最美清供。但文学史却没有垂青他,没有谁背得出他另外的什么诗句,他善画梅,最后得以确定的地位,竟是在治印一途。
过年,究竟是放下名缰利索,回归自己的一个时段,德富芦花曾在除夕之际写道:“天下无事,我家无事,无客,无债鬼,亦无余财,年暮在淡泊幽静之中度过。”
这难道不是至高的境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