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裘山山今年60岁,2015年,她整理父亲遗物时,在旧樟木箱里发现满满一箱家书,一共1000多封,都经过父亲的细心整理,其中有她和姐姐青年时期写给父母的信,还有父母亲互相之间的通信,是这个家横跨半个世纪的回忆。
她一封封重读,用1年多时间把它们编成《家书》出版,她觉得父亲留下这些信件,就是为了让她有一天能回顾自己的成长,回望一家人互相支持、一路走来的印记。
我们的家,在信里,在路上
2013年,我父亲因病去世,一家人都很悲痛。当时母亲也年迈,姐姐就把母亲接到她家里去了。所以父母那个房间,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进去。父亲走了两年以后,我和姐姐才去整理那个房间。
在一个很旧的樟木箱里,我们发现了满满一箱信件。这些信件用报纸包着,每一包都是捆好了的,上面贴着小纸条,注明了是谁的信,比如说我写给父母的,哪一年到哪一年,都是父亲的笔迹。总共1000多封家书,其中我写给父母的就有510封。父母寄给我的信,大部分被我弄丢了,但是我和姐姐写给他们的信,像档案一样被保存着。
我们家很特殊。父亲是铁道兵,铁路修到哪里,他就去哪里。母亲是《浙江日报》的编辑,没法跟着父亲做随军家属。之后姐姐下乡,我去当兵,我们四个人就分到四个地方。我们的家不是在某个地方,是在信里,在路上。
母亲的第一封信,就将父亲征服
母亲写给父亲的第一封信,是我们家书的鼻祖,被父亲小心翼翼地保留了下来。
父亲和母亲,是经过我姨父介绍认识的。父亲当时在北洋大学(天津大学前身)念书。据说父亲见到母亲的照片,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出于礼貌,还是给母亲写了几句话,附在了姨父给姨妈的信里。姨妈就让母亲回一封信,回信很短,是用毛笔写的小楷。
「采畴君:附在我姊夫函中之件悉。
你是我姊夫的好朋友,也就是我姊姊的好朋友,间接地也就是我的朋友。你愿我是你纯挚的朋友,当然我也希望你是我纯挚的朋友。
据姊夫来函云,贵校功课很忙,希望你能在忙中抽闲,多多地给我指教。
再谈,祝安好
淑娟手泐」
父亲收到信,一下子被震住了,觉得字写得好,文笔也好,落落大方,两个人就开始通信。直到晚年,父亲还能摇头晃脑地背出这封信的全文。
1950年底,他们正准备结婚。当时父亲已经参加铁道兵,部队接到命令,要开赴朝鲜修铁路。部队有保密规定,父亲就没有告诉母亲,那时他们正在通信,突然就没有音信了,母亲很焦急。三个月以后,母亲才收到父亲从朝鲜寄回来的一封信,真的是家书抵万金。
母亲当时在报社做夜班编辑,每天晚上要收听新闻,靠耳朵听以后,记录下来,第二天再把新闻登在报纸上,所以她会比别人更早一步知道前线的消息。母亲每天做这个工作时,心情特别不一样,因为未婚夫就在前线。他们俩互相写信、互相鼓励,那时不说儿女情长,都是比谁先在工作上受表扬、谁先立功。
朝鲜战争1953年结束,父母终于把婚礼办了。1957年,母亲已经怀上我。生我的时候难产,产后流血不止。但母亲还是挺过来了,她给在修路的父亲写了封信报平安,只有半页纸。
信上大意是:生下来了,是个女儿,七斤几两,又白又胖,长得好看,请放心。她出了很多血,医生护士对她如何等,母亲一个字也没提,就是怕父亲担心。
我出生三个月后,母亲把我托付给亲戚,到山区去。
1959年,母亲拍了张照片从山区寄给父亲,父亲在福建修鹰厦线,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又是如履薄冰的处境,父亲百感交集,就在照片后面写了诗:“人间银河一十三年,聚期渺渺,离恨绵绵……”。十三年,就是他们相识十三年。
一家四口写信,如同来自四个方向射线的交织
我第一次给父亲写信是1971年,那时父亲正在陕西大山里修襄渝线。当时的我只有13岁,估计是奉了母亲的旨意。
父亲去世以后,他的同事邱叔叔在电话里跟我聊,说当时我父亲很骄傲地拿出我和姐姐的信,对邱叔叔说,你看,我的两个女儿都蛮懂事,已经能给我写信了。
我现在常常想,那时候给父母写信,让我还能用本质的、最朴素的语言来说话,说点人之常情,脱离某种腔调,否则,我后来是不可能从事文学创作的。
我写给妈妈时,还谈起爸爸笑话我的文风:「爸爸昨天来了一封信,是从青海西宁发来的。爸爸说,西宁四面有陡峭的山峰,汹涌的黄河穿城而过,如果我去了,又会发起诗兴:“啊,多么伟大,多么壮丽!”」
我们一家四口,纵横交错地写信,如同四个方向发出的射线密集地交织。
可能一星期就互相写一封,也可能半个月才写一封。那时特别盼望收到信,因为除了信没有其他的方式可以保持联系。
后来,我自己有了孩子。1988年,父母看我工作压力很大,就让我把一岁多的儿子送到他们身边照料。父亲怕我担心,每星期给我寄一封他称之为“新闻简报”的信,告诉我本周孩子有什么表现,比如长出了一颗牙、学会了一句话,或者摔了一跤。半年时间,写了近20封“新闻简报”,这些信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我给父母写信的习惯,一直持续到90年代中叶,因为1996年,父母家装了长途电话。
但是父亲还是一直有信寄来,比如在报上看到我的消息,就剪下来寄给我,可能2010年之后,就彻底没有了。
我觉得书信在消失,这些已经成为珍贵的文物。我曾经开玩笑说,我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自己的文物。
信和电话不一样,它可以反复看,跟现在的微信也不一样,它挺有仪式感的,要很认真地坐下来,放下手上一切杂事,把信纸铺开,台灯打亮,非常专注地来做这件事情。
我想父亲那么认真仔细地保留下信件,就是希望有一天,我会去整理它们,纪念书信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也是纪念在书信中呈现的时代。
(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家书》 “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