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这个时候,隔壁搬进一对情侣。自从他俩搬进来之后,另外那位室友大门敞开传来的陈奕迅和李荣浩,逐渐被这对情侣每个晚上的争吵所淹没。这是一对怎样的情侣呢?我永远只能通过他们的对话来判断他们互相折磨的感情走到何等万劫不复的地步。男的会声嘶力竭对着女的吼“你到底想让我怎样嘛”,而女的则仿佛永远面无表情地说“你不要再说了行不行”。这样的争吵永远是那男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来暮去不断流。
一天,女的似不在家。便听到男的歇斯底里对着电话吼,每一句似乎不过是“你到底想让我怎样嘛”的变体,原来爱情真可以让人情绪崩溃。我听着他在这一个小时的电话里颠沛流离,整整一个小时啊,这可不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完全是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啊。到了夜里十二点,终于骤雨初歇。我想,这个精疲力尽的男子在合上眼皮时是怎样的面貌,他手中是否还握着没有关机的手机。声音冷下来,空气淡下去,只有手机还在发热,我觉得这男子不可怜,手机可怜。这不是八点档狗血剧,这简直是午夜凶铃。
如此日复一日的“抓马”过后,一日凌晨五点。“恍恍惚惚,清晰的诀别”,只是这诀别不是我的,是他的。我听到行李箱轮子滑过的声音,再是那男子的哭喊:“你真的要抛下我了吗?”“我为你做得还不够多吗?”“你回来好不好?”千真万确,这世上竟有这般从琼瑶剧中走出来的男子,不疯魔不成活,这是21世纪的马景涛,也是男版的阿黛尔·雨果。我简直要忍不住替他喊出一句经典台词:千山万水,千山万水,去和你相会,这样的事情只有我能做到。
犹在梦中。女的走了,男的像丧尸一般萎顿了下去。后来我搬走了,再不曾见过这个男的,也再不曾听过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告白和哭诉。
讲到这个男的,我想起以前读过一篇李霄峰的文章,写他一朋友一天在北大校园里走着,突然有个骑着自行车的学生拦住了他,哽咽着说:对不起,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能让人哭一下的地方吗?宿舍可以哭,树下可以哭,卫生间可以哭,天台上可以哭,他竟找不到一处可以放声大哭的地方。我想,那个扰民的爱哭鬼室友和这个找不到地方哭泣的学生,在我们这个时代都是濒临灭绝的物种。这是一个在地铁里看到涕泪滂沱的陌生人熟视无睹的年代,也是一个内心纵有千回百转也不愿在人前放手一哭的年代。
一方面,很多人找不到地方哭,找不到合法的地方哭,但另一方面,有很多人却在电视上,在演唱会上,在访谈节目哭,一而再再而三地哭,哭,哭,哭。有的人躲起来哭,不想被人看到,有的人在人山人海里哭,想被人看到,希望别人同他一起哭。有时大众还要逼着你哭,如果好友离世,明星不哭,不在微博上哀悼,他会被视为凉薄之人。有人说这是一个硬心肠的年代,但也很吊诡,这似乎也是一个情感过剩的年代。公共空间的哭泣,是特殊时期的情感教育,也是一场表演。
印度思想家查特吉讲过一个故事。1894年孟加拉邦一位文豪去世,当地图书馆要给他办追悼会,想邀请文学家纳宾钱德拉·森担当主持,但他婉拒了,理由如下:哀思是神圣的,它要我们远离人群,我们也不会通过佩戴黑纱来悼念逝者;在礼堂的集会只会营造一种欢乐气氛,我们悼念死者的方式不应该是这样的。但今天,似乎走到了纳宾钱德拉·森的反面,一种暴露在公共视野下的哀思、哭泣等情绪表达变成常态,变成景观,变成仪式,而私人空间的哭要比公共空间的哭来得更不合法,也更稀有更珍贵,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