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库门房子的后楼,是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小房间。有一扇窗,窗外是一个木质平台,通向亭子间。天气晴朗的日子,有太阳照射。
那年,我不满十岁。自己做了个布娃娃,画了眼睛、眉毛,还用姐姐的口红点了个小嘴巴,真可爱! 可是那光秃秃的头顶,太难看了,怎么办?
我一眼瞥见,后楼窗外挂了一排唱戏时戴的大胡子,有红的、白的、黑的,好几副。灵机一动,这不是极好的布娃娃的头发吗!
后楼老伯是在大世界唱京戏的,他叫刘春林,天津人,七岁就进戏班学艺,唱大花脸。十多岁时跟着戏班来上海。后来与一个比他大好多岁的女戏子同居,没有生养,抱养了一个女儿取名蓝宝。过了没几年,那个女戏子死了。这些都是我听大人说的。一幢楼里,老老小小都叫他刘大爷。
我当机立断,拿了把小剪刀,剪下两绺黑胡子缝到布娃娃的头顶上,还编成小辫子,真漂亮。
第二天上午,我和妹妹在客堂间八仙桌边帮妈妈择黄豆芽;二房东太太也在另一边择菜;刘大爷在天井花坛边搁腿。刘大爷每晚要到深夜才回家,早上八点多就起床,吊嗓子、搁腿。这是他必做的功课。他的女儿去年出嫁了。那天他哭得很伤心。这是我亲眼看见的。这以后他什么事都得自己做,就更忙了。他下楼时带个空热水瓶和一只瓷茶壶,搁好腿就去对马路老虎灶泡开水,顺便买一块羌饼或者两只高脚馒头。这就上去一个人吃饭,稍作休息,就要去大世界上班。虽然夜场演岀,但每天下午都得排练新戏。他已经年过半百,生活得很辛苦。
这天他上楼后,一会儿就下来了,还拎个包袱。
二房东太太问他:“刘大爷,今天怎么去这么早?”
“唉,一个髯口坏了,得买新的了。”他做了个捋长须的手势。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我闯的祸吗?
他继续说:“这劳什子挺贵。吃饭家伙,再贵也得买。把这件羊皮袍子去当了,买髯口去。”
我内疚得无地自容,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正面看他。
后来,我家搬离马立斯马安里,到四平路新工房。据来访的老邻居说刘大爷后来去新建的上海戏曲学校教小学员,他的外孙女,蓝宝的女儿妞妞也进了上海戏曲学校。刘大爷七十几岁就去世了。妞妞是上海解放那年生的,她也该年过花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