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醉酒者,往往抒发悲喜。像王翰的“醉卧沙场君莫笑”,总以“古来征战几人回”收尾。因此,酒喝的是性情,醉亦是一种常态。中国第一部考究字源的典籍《说文解字》即从人性的角度来解释,“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此中典故源自善于治水的大禹,在试过仪狄酿造的好酒之后,他害怕如此“美”物会令人沉溺,“遂疏仪狄”。有鉴于此,古人在造字时,使“醉”从酉从卒,视“醉”为饮酒的极限,用生死边界来警醒,实则表达的是一种忌惮。然古往今来,却鲜有忌惮醉茶的。
茶亦能醉人,这是真的。醉茶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是生理性质的,即醉茶如同醉酒一样,会对身体造成伤害。饮茶过浓或过量都会引起醉茶,典型症状是头痛、恶心,严重者会发生心率紊乱或抽搐。这是由茶碱和氟化物所致,前者促使中枢神经系统过于兴奋,后者会造成肢体功能性障碍。最容易导致醉茶的是新鲜的绿茶和生普,它们属于轻发酵或未发酵茶,茶中的咖啡因、活性生物碱以及未经氧化的多酚类物质、醛醇类物质含量较高,对神经系统及胃肠黏膜刺激较大。有人夜晚喝茶睡不着觉,或者空腹喝茶胃会痛,都是受到茶中物质刺激所致。
另一种醉茶是心理性质的,如明代散文家张岱,为了品尝茶艺名人闵汶水煮的茶,从下午等到夜黑不肯离去。此种醉实则是对茶的痴迷。“扬州八怪”之一的汪士慎一世清苦、终身布衣,却对茶不离不弃,曾以画作《乞水图》换取沏茶用的雪花水;更有痴迷者如明代的朱汝圭,连续六十年进山采茶制茶,天天摆弄沏茶的器物,只因自己的一个儿子不喜欢喝茶,便拒绝接受此子的赡养。
对于“茶痴”们而言,茶首先是一种妙饮,似苏东坡所写,“酒困路长人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但茶的魅力绝不限于经世致用,它还附加了很多诗意,一如“从来佳茗似佳人”的婉约,又如“寒夜客来茶当酒”的温情,更如郑板桥“汲来江水烹新茗;买尽青山当画屏”的豪迈。诉诸上述的象征意义,茶成了爱茶者自我实现的途径。
北宋范仲淹曾云:“万象森罗中,安知无茶星。”因爱茶而敬茶,茶因此承载了人的价值观,有了王禹偁所指“苦口类嘉言”的“道”的意味。按照日本近代思想家冈仓天心对中国之“道”的想象,“道”是一种生活的艺术,试图从烦扰的世界挖掘出一种美好。如何能够做到?本杰明·霍夫在其所著《维尼的道》中传播了三圣品醋的寓言:在尝过醋之后,孔子说醋是酸的,佛祖说醋是苦的,老子说醋是甜的。这种对儒、释、道的传神描摹,最能揭橥 “道”的本质,即在对尘世的接纳中,保留生命自身的驰骋空间。这是最终茶与道能够融为一体的基本前提,二者都有一种欲言又止的魅力,都需要接纳者自己去填充生活的千滋百味。
自此,醉酒者常言“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充盈着一种悲痛的深沉;而醉茶者或曰“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传达的是比悲痛还深沉的欢乐。前者往往将生命推向脆弱的极端,而后者因热爱而接受人生的全部,亦包括它的苦痛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