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称老男人为“老克勒”,是一种赞誉,但够标准的,不多。今天我碰到一个,开心了老半天。
公交车终点站,我找了座位坐下。过了两站,座位满了,我只顾低头看书,没注意有人站在我旁边。一阵淡淡的香味飘来,是古龙香水,谁会这么讲究?我抬起头,就一眼,我马上跳起来让座。不是因为他老,不是怕他腿脚不便,而是心甘情愿地让,喜欢他坐下,我好仔细地看他。
这是个老男人,看容貌应已超出80岁,但看他的站姿,挺拔得像棵树,拉着吊环,稳稳当当。他穿件长袖白衬衫,烫得整整齐齐,领子、袖口服帖地扣着,白得耀眼。外面套件淡灰背心,同样平平整整。下身穿中灰毛料裤子,裤缝像刀切似的。脚上是灰丝祙,黑皮鞋锃亮。他的身材干练匀称,一条黑皮带款款围在他的腰背上,皮带扣闪闪发亮。
他的白发一丝不乱,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擦得很干净。修剪成弧形的指甲缝里没有污垢。脸上有淡淡的老人斑,但皮肤平滑白皙。他见我让座,摇揺头作一个请的手势说:“谢谢侬,女士优先。”这句久违的话,这个少见的老人,使我立刻欢欣起来。我骗他说:“我下站到了。”他微笑着坐下,再次说:“谢谢侬。”一双眼睛流着儒雅的清流。
我猜测着他的职业,教师?医生?律师?画家?诗人?都不大像。我忍不住问他,他笑说:“侬是记者?”他轻声回答,原来是个“老银行”。我几乎雀跃了。是的是的,我小时候见过好几个“老银行”,就是像他那样的衣履整洁,思维缜密,礼数周到。他们从不高声讲话,走路从不匆匆,他们尊重女性,一起走时总比女人慢半步,却会抢先开门,让女士先进……邻居李家伯伯是麦加利银行的,银行结业那天,他和同事在我们院子里开民乐演奏会,个个西装革履,仪容端正。最后一个曲子《友谊地久天长》结束,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曲终人散这一幕,从此留在我心中。他们低声告别,若有若无的步履声,随着这些伯伯叔叔隐没在黑夜里。幼小的我,简直看呆了:世上竟有如此秀美、内敛的男人!不知前程的告别,他们竟一个都不哭!我奔上楼对妈妈又笑又跳地叫,将来,我要嫁这样的男人!“你才多大!”被妈臭骂了一顿。
绅士般的老男人被我们叫作“老克勒”,现在真是久违了。常见男人不修边幅、粗声大气,常听说男人抢座位、爆粗口……实在倒胃口。今天站在他身旁,感叹着这么老的男人还能“玉树临风”,八九十岁还能赏心悦目,觉得坐这趟车真是幸事。怕他还座位,我躲到后车门,远远地、悄悄地望着他。他笔挺地靠在椅背上,双腿并拢,一点不晃。偶尔咳嗽,他用手帕蒙嘴,他的手帕叠得方方正正。忽然他站起,把座位让给一个孕妇,女人不肯坐,他伸手再三请。要怎样的修炼才造成从骨子里泛出贵气、雅气、正气!要怎样的阅历才凝结成心里的善意,随时去呵护陌生的女人!这样的男人无关年龄,到老依然养眼,依然令人心动,实在叫人忍不住爱煞!
入神地望着他,我目不转睛,啊呀,结果我乘过了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