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冷风
那个剑桥的冬天,我们需要面对自己的压力。波兰会议、莫斯科之旅以及去年在里雾诗的发现,给黑洞研究带来了新的发展机遇,也带来了新的难题。一旦解开这个难题,就可以从理论上让物理学的所有分支结合起来。所有物理学家都希望完善这个未成系统的理论。史蒂芬和乔治·埃利斯正在出版一本关于宇宙结构的书,如果能形成宇宙学的完整体系,将会把宏观的宇宙与微观的量子力学、基本粒子物理学、电磁学完美结合起来。黑洞研究具有如此充满诱惑力的前景,可能是回答广义相对论和热力学两者为何具有相似性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
史蒂芬的最大目标便在于此。无论是莫斯科还是世界各地任何相关的学术研讨会,他都会积极参加,积极地和其他科学家探讨。就算是自己的空闲时间,他也不停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也正因如此,他出国旅行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乎到了恼人的地步。我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辞与他同行,但与揭开物理世界最大难题这一伟大目标相比,我的“舍不得孩子”的辩词显得软弱无力。
同样让我不能够理解的是,即便是周末的晚上,史蒂芬也会花无数的时间思考自己的问题。他就像罗丹雕出的《思想者》一般,右手托腮,在思绪中迷失一切现实。既察觉不到我的存在也听不到孩子们在一旁吵闹地玩耍。即便对史蒂芬来说,有关黑洞研究的挑战具有引人入胜的吸引力,但他的那种痴迷程度我无法体会和理解。
很多时候,当看到他陷入沉思很长时间不说话,我会假设他在思考一个数学难题,我会关切地问他进展如何。但他仿佛听不见我的问话,从不回答。结果使我更加担心,便更多地发问,“是不是轮椅不舒服?是不是因我拒绝陪他出行而不高兴?”通常情况下,他不会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莫名地摇头。这一来,我更着急了,我会觉得自己的猜测都是对的,说不定还有其他原因。我担心他因为自己不断恶化的身体而沮丧抑郁,毕竟他的种种表现与医生对“抑郁症”的描述完全相符。
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肌肉严重萎缩导致他讲座时吐词越来越模糊。到后来,人们不得不设置一个专员对他的说辞进行解读翻译。当然,还是有不少人提出无法听明白史蒂芬的演讲。对于这些人,我觉得他们不是耳聋就是太笨,思想上难以达到史蒂芬的高度。
生活上,从穿衣洗澡到剧烈活动,几乎每一个生活细节史蒂芬都离不开我的帮助。上下车、进出浴盆、上下楼梯,任何轮椅无法抵达的地方,他都需要我的帮助。史蒂芬只能咽下小块食物,进餐时间也越来越长。家里的楼梯成了他生活中的最大挑战,他仍然可以靠着楼梯的扶手将自己拉上楼去,这也是医生建议的一种健身方式。每次他拉扶手时都需要我在一旁看着,他才安心。自然地,在外面他也同样需要我的陪伴。我一方面因为孩子问题拒绝与史蒂芬出游,另一方面又叹息失去了看世界的机会。加之与史蒂芬的交流越来越少让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掉进黑洞中的旅行者,被未知力量拉扯挤压,不知所措。
史蒂芬有时会突然从神游中清醒过来,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他会宣称又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只有等到这时,我们才能正常交流。而每当新一轮沉思到来时,我又会变得跟之前一样躁动不安。在我看来,每次他的表现都略有不同,我总担心史蒂芬生病了。每当他从连续几日的沉思中苏醒过来,我都会骄傲地称赞他。但我知道,物理学正在抢夺我的丈夫和我们的孩子。我不禁又想起爱因斯坦的夫人在和她的丈夫离婚时,将物理学视为他们婚姻失败的最主要原因。
对史蒂芬来说,这些沉思无疑是有益的,它们能帮助他在不同的维度中不受干扰地思考那些深奥的难题。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我渴望与他交流”,还是他意识到了却并不在乎。他陷入沉思的时刻,对我而言就是煎熬。有时,他还会在沉思时播放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并开到最大声。我从此更加厌恶瓦格纳了。我必须时刻不停地警醒自己,不要被那吵闹的音乐声带偏了思绪,我必须集中精神干好手头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