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西洋画,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人物。而提到中国画,我们首先想到的则是山水。那么,中国画何以山水为主?
绘画和人的精神有关,而且和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是关联的。在源头上进行考察会发现,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原初阶段,中西之间没有太大区别,差异是在生长过程中产生的。
直观地比较西班牙洞穴壁画和中国云南的原始岩画,我们会认为是属于同一风格的:两个关于人的图像是如此,动物的变形抽象也是大致相似的。当年画这些图像是为了什么?历史学家告诉我们是祭祀用的,也就是有非常实际的功用目的。我们所看到的那些在人类早期的文明进程中出现的图案,其表达的都不是寻常生活中的经验图像。从早期的所有这些形象中可以看出,他们要传递的是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各个民族所用的手法是一致的。人的思维,人种之间没有多大区别。中国的青铜器上常出现的一些图案,其抽象性、装饰性和狮身人面像有着共同的特点。这些纹样都呈几何式的装饰性纹理,是我们在自然界中看不到的规则线条。
到了秦始皇时代,他不仅统一了度量衡等,还统一了人伦,而在此之前孔子就讲过:敬鬼神而远之。换言之,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实现了对人的思想解放,亦即在那个时代已经把对神灵的五体投地的崇拜放下了,开始进入了寻求人的价值,人的思维,人的判断的时代。如果欧洲从十四世纪开始寻找自由,那么我们在公元前2世纪就已经完成。
文化,在这个点上开始分岔。之后,欧洲向着宗教延续了一千多年,中国人顺着人性的方向发展了一千多年。早期的图案都和神灵信仰密切关联在一起。从汉代起,中国绘画的形象就以形似——写实为旨归,非常写实就是非常世俗,和神灵没有关系。而在同时期欧洲的绘画形象中,我们还能看到光环——代表神的一种符号,一种程序。我们可以看到在历史的发展中,中西文化上发生了这样的分岔:一边是教堂里的,一边是世俗中的。
东晋时期,中国出现了一个非常伟大的画家——顾恺之,他画的《洛神赋图》是我所见的目前世界范围内第一件纯粹的艺术作品——它描绘的是纯粹的爱情,抒发的是千百年不变的人之常情。在同样的时代,中国的艺术在讴歌爱情,而西洋的艺术依然在描绘着他们心目中独一无二的神。
南京西善桥出土的画像砖,比《洛神赋图》稍晚一点,是在坟墓里的,砖上画的是竹林七贤。这些人所写的文章,这些人的为人处世,都是对当时社会不良风气的反驳。他们在竹林下弹琴,还往往要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他们避世的方式。
在欧洲,中世纪盖起了华丽的教堂、贵族的宫殿,却看不到老百姓住的地方。一位欧洲教授说:那个年代的民房无法留到今天,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非常简陋。在西方世界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的时候,我们再看一下这个时期的中国又发生了什么。
在王维生活的唐代,很多人认为自己的生活才是生命真正的意义。王维官至右丞,但是,读王维的诗,我们便会发现:他讴歌描绘的是回到自然。回到辋川的时候,他没有把对朝廷做了什么天天挂在嘴边,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他对辋川一往情深,这里的阴晴圆缺,风霜雨雪都会成为他生命的感悟。
宋徽宗赵佶,则是全世界级别最高的画家和最不称职的皇帝,是一个在艺术上极有创造力的人。比如,从商周的甲骨文时代开始,书体不断发展演变。在王羲之、王献之的行书,欧阳询、柳公权、颜真卿的楷书,怀素、张旭的草书之后,真可谓“天下之能事毕矣!”还有谁可以创造一种书体?赵佶创造了一种书体——瘦金体。这一审美趣味非常重要,因为在我们今天所阅读的书籍,使用最多的印刷字体就叫宋体,而宋体的审美渊源就在宋徽宗这个瘦金体上。
在中国历史上,元代倪云林被奉为真正的高人逸士。这个人身上有很多今天我们来看十分有创造性、又是十分怪异的行为。他一生只画了一张画,叫“一河两岸”。前面一丛树,后面一抹远山,然后什么题目都往上堆。倪云林的画和他这个人的性格一样。他不搞复杂,一个模式反反复复画。他不腻,你也别腻。
从唐代的王维到元代倪瓒,中国画已经进入这样一个境界:从看图像到了品笔墨。而这个时候,欧洲还是在画神像。直到蒙古人的铁蹄踏到了多瑙河边上,而且把宋代的先进科技带过去,欧洲对神灵无条件崇拜臣服的信仰才真正被动摇了。因为他们发现连神父都保护不了他们。
那个时候发明一个词叫“黄祸”。你可以说是蒙古人蹂躏了欧洲,也可以说是唤醒了欧洲。从此之后,欧洲进入了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上帝的信仰动摇了,逐渐从神的怀抱里走了出来。为什么要走出来?是因为神保护不了你,神不再是无所不能的了。
此时的中国本土在干什么?我们看到的中国的艺术,在画面上只看到一些人,他们对生活的追求,他们对生活的一种理想。
欧洲文艺复兴最重要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达·芬奇。他所描绘的人物,头上的光环没有了,形态也跟原来的不太一样,而是跟生活中真实的人越来越接近了。从这个时候,画家可以不画上帝,不画圣经故事,开始可以关注寻常生活。也就是说,可以把你的精力从上帝那里分一点出来,回到人间生活了。这就是文艺复兴,遭遇了人与神的关系的危机,出路是走出神的怀抱。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中国画之所以描绘山水,是因为在我们的哲学中,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没有神要抵抗。我们早在周代就基本解决了人与神的问题,在秦汉以来也基本解决了人与人的问题。因此,我们要解决的是更为根本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所以,人要融会到生存的自然中去,山水是可居可游,可以是心灵的、精神的绿洲家园。你不用从谁的怀抱里走出来,你已经是你了,你要走到更好的地方去。换言之,欧洲绘画以人为“母题”,是因为他们要抵抗神。中国绘画以山水为“母题”,是因为我们要归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