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黄德海新著《诗经消息》（作家出版社）拿到手已一月有余。阅读亦超过三遍，某些篇什或是重要段落读览要更多些。借机又重读了一遍《诗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出版）。这一路功课做下来，就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野心——写点文字——以期得到一个向“诗经”和它的传布“消息”者致敬的机会。

　　黄德海的这本随笔集《诗经消息》读下来的最深感受是，他浑然依附——该是融没于一团庞然的光晕中，像某些自洽之物，恍惚有象，转生有灵。在我的认知体系里大地是一本绵延无尽的蕴藏之书，而天空则是一本奇诡无定的想象之书。它们无疑都具有永恒质地。而生命呢？如果需要回答，我想介于这俯仰之间的生命——不惧卑弱和微茫，便是这永恒之书的精神使徒。《诗经消息》在我看来就是一本颇具使徒精神的信书。

　　在谈到《诗经消息》的“消息”之命名来源时，作家这样说：“这里的‘消息’来自《易经》的十二消息卦，从‘乾一爻一爻’变化到坤是消，意思是阴一点点多起来；从‘坤一爻一爻’变到乾是息，意思是阳一点点长起来。这样变化不断，古今便往来无穷，消息便始终反复。”那是否可以借此来理解，他写这本书的本意和初衷——作这一“消息”的新担肩者。让内心在“往来无穷”与“始终反复”之间获得某种类似神性的默予承载，建立起具有时代图景的地标新参照——像竖起一根精神天线，在纳入、承转和发散中，把当代学人的思想求索与张目，若接力一般汇入已有的话语系统和秩序，以期澄明一个观念，“好的诗（制作）其实是为一个共同体的生活方式奠定基础，或用来整顿人们心灵的秩序……”

　　给我另一深邃的印象是，这本书的旁征博引。它显然具有宽域的比较视野。自《诗经》删定，历代诗家对于这一经典文本的解研，可谓汗牛充栋，但不得不说确也存有偏陋之嫌。《诗经消息》的作者在写作中有意在横向引入和比较下实功夫，将西方经典文论加以细甄详别——在一个可并置的对话平台有效楔入文本，这无疑拓展了《诗经》的说解域界，赋予这一经典文本出入当代社会的可“观”可“解”亦可重构的新样态。那个即存的“一路传授、一路补充完成的图景”——“诗经世界”，是可被追问和怀疑的，也就是说它一直存在着这样的现实境遇，“如果有不同的图景存在，如何协调其间的矛盾？”这既是传统经典也是文明传承的痒处。其可能存在的“缝隙”也正是作家在这本书的用心发轫之处。扩展它，向无限处。勉力，“无逸”。而另一正大、素朴（无疑也具有谦和的野心）的愿景，就是让作家心追意摹、倾力来呈现的那个图景。它具有双重隐义，既涉及到传统经典的文本自证，也指向当下写作存疑的未来。这多么残酷，但不也是无数书写者的心愿吗？《诗经》这一古老文本——因应时代无惧汏洗的开放品质，不也正在源源给予那些冒险的“潜海采珠者”以信念吗？

　　作家书写的平静自如与谦和心态是此书的又一境界。看那文章开篇，不是自语式的随和兴起，就是惊鸿一瞥般的自由念想，完全一派自在放松的气象。如《南有樛木》是以乘坐飞机时的苍茫一瞥开篇；《巧笑倩兮》则用“知慕少艾时的情形”来领起文思；《蒹葭苍苍》扯起一段隐晦的少年恋情启篇；《<诗经>的“观”》一文则由高中时一堂语文课漫写开来；《<诗经>的“遯”》用少时经历一次日食的解悟自然过渡到卦解文义，等等。在书的“小引”中，作家谈到写这本书的起念，亦属偶然，就是想借助已能窥视到的“《诗经》作为织体的纹理”，来呈现内心瞥见“古人的心力和精神景象”的“无限辽阔的一角”。在阅读过程中，又能时常遇见作者带有自谦意绪的恳心话语，“边学边写，尝试着因应世事，映照精神，省察卓越者的深心，安顿自己不安的灵魂，在‘经’的意义上擦亮‘诗’。”也“希望自己可以通过对《诗经》本身及历来解说的涵泳，见天地之变动不居，世情之推移变迁，人于其间的经权之择。”那样态像个误入歧途者幸遇光芒豁然而入正大之境。

　　我不认为自己已读懂《诗经消息》，更不会妄论《诗经》。可以说，于这两本书，我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误读者。虽然误读常被诟病也难登堂室，但“有效”误读往往亦可提供给人察知事物另辟蹊径的活泼景象。那对于《诗经消息》这本书，我是不是完成了一次有效的误读呢？

　　抬头间，我恍若又看到那根已然竖起的“精神天线”。它在——那里的“消息”往来便绵延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