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小雪，杭州下了一场小雪，雪未落到掌心就化了，在远处的山巅积了薄薄一层，如渐入知天命之年的鬓角。我开车穿过钱塘江大桥，去名医馆看中医。小雪时节，天气阴冷晦暗，江南已呈“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的初冬景象，医学上说，此时容易引发或加重抑郁症。

　　沿着楼梯走上二楼张医生的门诊室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年轻女人的说话声，普通话很标准，气息稳定，声调轻柔，似乎在向医生倾诉着什么，中间又穿插着几句语调稍稍高一点的话——妈妈别哭，别哭！

　　年轻女人正坐在张医生对面的仿古椅子上，微胖，长相一般，皮肤很好，讲述病情时，脸上没有任何焦虑，但说出的话却让人惊心。

　　她说，生下儿子两个多月来严重失眠，日夜担心自己患过肝炎遗传给儿子，每天都想自杀，吃了安眠药也只能睡两个小时，一做梦就惊醒。她想可能是自己怕安眠药有副作用，就把说明书扔掉，可是又会强迫自己去看说明书，甚至去网上查说明书里说的副作用。她转头跟站在她身后的母亲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站在她身后默默哭泣的母亲一听“心理准备”，一下子哭出了声，用萧山话急急地说，女儿失眠，她也失眠了，每天都害怕极了，怕女儿出事。她的话含糊不清，黑红的皱纹聚集着焦急，绝望的眼神砸落在等候的病人们脸上，像在求救。

　　女儿自言自语：要不我跟妈妈分开住吧，我怕恶性循环，把妈妈也弄疯了。

　　母亲从后面一把拽住她双肩，说，不分开，不分开。她边哭边说，又使劲抑制着自己，怕惊醒了女儿似的。

　　女儿咬着唇说：妈妈不哭，我会努力。

　　张医生说：这张椅子上，也坐过一个人，他根本坐不住，当着我的面就要去跳楼，但是后来还是治好了。你这么年轻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一两天不睡觉有什么关系呢？能睡就睡，睡不着就起来做事情，回去吃点中药，不要老想着失眠这事，很快就会好的。

　　睡眠像空气，失去时，才会知道生不如死。两个月前，我送女儿去英国留学，没想到回国后时差一直倒不过来，失眠严重。尽管我提示自己，不担心她不想她，但潜意识里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她，隔着万里，我的时差潜意识里跟着她的时差。我才知，失眠是会让人抑郁的，也深深体会到了宋代诗人陈睦在《沁园春》中所写“小雪初晴，画舫明月，强饮未眠……空肠断，奈衾寒漏永，终夜如年”的滋味。

　　又一个“如年”的夜里，我起床披着寒意，钻进了女儿房间的被褥里。她睡过的被褥早已洗晒过了，但房间里仍留着她的气息，气息像云一样托着我、覆盖着我，将我带进了两个月来最黑甜的睡眠里。

　　曾经看过一个纪录片，一个叫汤姆的马语者怎样驯服一匹野马。他用肩膀引导它走向自己，他不停跟它说话。它跑着，左耳听着周围的声音，右耳锁定他的声音，如此反复，他整整追了一百公里，最后它同意了，开始舔舐咀嚼，表示顺从。他摸摸它的鼻子和额头，它美丽的鬃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互相抚慰，与对方讲和，也与世界讲和。

　　每一个人，都是一匹孤独的马，需要一个执着的马语者来抚慰，甚至挽救。人与人，是彼此的马语者，反复的交流，是唯一的桥梁。而反复的交流，有时是语言，有时是拥抱，有时仅仅是一个声音，一种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