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拥抱着上海西区,街道中间是梧桐长长的树影,当年留下的西式建筑里,不知多少隐秘的故事在上演。唐颖用文字照亮城市的一角,也仿佛屏蔽所有外在的声音,让我们清晰地听到每一个人物的心声。那是慢雨和建平两个少女对金默的表白(见《当我们耳语时》一篇),那是鲁囡永远也没有机会向王美华和蓓莉的道歉(《套裁》),那是德鲁躲避雪瑞的无言(《名媛》),那是秦公子永远走了之后,阿兔在那间暗室的小床上一个人的哭泣(《随波逐流》),那是“我”的心房在悠扬的舞曲中砰砰的心跳……唐颖是一位倾听者,是耳语的采集者,她又是创造者,她用文字在对这座城市深情耳语。
与那些集合一些流行符号来渲染这个城市的传奇不同,唐颖的故事和城市是有年代感的。淮海路,红房子,法国总会,西区的某个弄堂,都不是浅表的都市景观,而是一个个命运浮沉、生命演绎的舞台。这个舞台是有历史景深的,它使得男男女女的恋爱,这种人类社会天经地义的事情,都遭遇历史的迎头痛击。金默连向女孩告别的诗都充满时代的重口味,鲁囡穿一条包臀裤都是一桩祸事;正当好时候的人,跳一场舞都心颤不已。唐颖写的不是寓言,而是带我们穿行在寓言与现实之间,让城市朦胧的灯光不仅仅有抒情的功能。当然,作者不是在猎奇(这正是目下很多上海书写中津津乐道之处),而是有价值判断的。正如她笔下不断强调的“西区”,并非是一种身份、地位或阶层的炫耀,而是一种价值或标准的强调。从美学上讲,它更在暗示一种精致的、优雅的、内心的、自尊的、个性的美学原则,也是不由自主地对于那种暴力的、粗鄙的、集体的、压抑的美学的消解。这是这座城市最具有个性和魅力的地方,它表面上是黄浦江,看似混浊又柔弱,而内里却又那么清澈和有力量,有力量到你永远难以轻易改变它,它总会以自己的方式呈现出来。
说到这里,我还想到了“抗争”这个程度更重的词。不论在什么时候,无论是春暖花开,还是春寒料峭,抗争从来没有退场。作者在很多作品里都抓住一个非常好的叙述视角,那就是对身体和欲望的管控和为突破这管控的抗争。温柔一点方式,是心照不宣的耳语;激烈一点,就是王美华这样张扬起来的“飞”女人。还有以退为进的“老克勒”,像秦公子、德鲁这样,他们甘当“零余者”、落伍者,由此顽固地保持着自己的个性,哪怕有时不惜僭越某些规范。他们用另外一种方式,把身体和思想解放出来。在唐颖的文字王国里,他们的面孔和个性是那么清晰。时代巨浪挟裹一切滚滚而过,人们听到的都是一个宏大的轰鸣声,当然,也会有哭泣、叹息,文学的法则就是捡拾那些被丢弃的时代碎片、心灵杂音,它就是要为那些被撞击得粉末都没有了的个体留下痕迹,这是它最温柔的情感,最刚正的道义。尽管,合上书,那种伤痛仍在。
唐颖的小说有时尚元素,可读性极强,却又不是展示红男绿女的情事艳遇,也不是为上海西区富豪怀旧的,它总另有心意。作者的叙述把控得非常好,压卷之作《冬天我们跳舞》是我最喜欢的唐颖小说之一。唐颖是一位“最上海”的小说家,她笔下的上海不是封闭的、自恋的,而是开放的具有世界性的上海,这样写才触到上海的灵魂。即如这篇小说,上海西区洋房里的事情与1978年冬天的时代巨变自然融合在一起,小说的语言节奏与人物情绪节奏乃至外在氛围合拍,像一曲美妙的音乐,那么和谐地统一在一起。这其中,还有岁月的伤感,命运的慨叹,人性的无奈,交织在一起,拨动人的心弦。这篇小说虽然不长,但是文字空间很开阔,它胜过了很多长篇,多少年前我读它就记住“唐颖”这个名字,而今重读仍然兴致盎然。
关于上海的叙述,唐颖自有特色。我只想提醒大家:一个城市不知有多少隐秘需要作家去发现,每一种有自己印记的叙述都值得赞赏,上海之大,需要容纳更多的叙述方式,而唐颖的小说业已成为关于这座城市叙述的一种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