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如何用更高级的形式来讲故事是衡量其是否有创造力的首要标准。
以这个标准来看,陈继明的《七步镇》是一部很高级的小说。从内容上看,《七步镇》集中在三个层面,一是作家东声在当下的写作和爱情;二是其故乡七步镇近年来的人事变迁;三是土匪李则广的人生际遇。这三者都是普通题材,日常生活、乡土变迁和历史传奇,也是近年来小说家们热衷的内容。因此,对于陈继明来说,首要的挑战就是,如何规避那些已经成为“成规”的故事讲述方式,去寻找到一种新的讲法。陈继明的野心在于试图整合这三者并将其锻造为一个有着内在肌理的完整的“故事”。于是,小说的开篇就给出了一个设定:我患有回忆症。
回忆症即不能不回忆,一旦开始就很难中止。任何一个偶然因素都有可能触发某一段特殊记忆,患者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反复纠缠细节。患有回忆症的作家东声成为故事主角,这个设定至关重要,它是叙事的逻辑起点,因为只有通过回忆症,历史和过去才能“奔涌”于当下。我们毫不怀疑这是一个完全的“装置性”结构,正是在这个装置里,故事才变得高级,而小说的旅行也才能行得通。
现实中的东声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大学教授,正苦于书写一部新的长篇。他遭遇到的第一个影响其生活的人是居亦——陈继明小说中人物的名字都很有深意,我们暂不探究。居亦是在读博士,年龄可以做东声的女儿,但是这不妨碍他们之间发展出如火如荼的爱情——不但是读者,甚至连东声自己都觉得不合常理。但在一部强调创造性的作品中,我们往往看到的是小说逻辑对于现实逻辑的背离。东声有过数次婚姻,也经历过几次爱情,依然有一种无爱的匮乏感。而对于居亦来说,“你爱我吗?你爱我多一些还是我爱你多一些?”是哈姆莱特式的疑问。
我有人爱吗?可以视作小说的第一个主题。
不止于此,还有另外一个东声,还有另外一个主题。这个东声患有回忆症,在回忆中他梦见自己的“前世”,骑着一匹白马,穿军装,斜挎枪支,走在七步镇的街头。“我是谁”这个古老的哲学命题被陈继明置换为“我的前世是谁?我的梦中为什么会重复出现这样一个场景?”这是一个需要借助叙事来解决的小说问题,于是,小说的叙事模式转换为侦探式的实地调查。返乡的理由得以成立——去为梦境寻找一个现实性的缘由。与此同时,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对话也告开始。
我们在小说中读到了一种犹豫不决的语调,对“前世”的生活和故事始终有一种不确定性。从叙事的层面来看,对土匪李则广的调查是在建构故事,但是与此同时,因为时间、当事人、史料的种种缺陷,这一建构同时又变成了解构。也就是说,这里面藏着一个“正反”双重的叙述机制,如果读者们仅仅是为了读故事,也许将不能看到这一叙述机制所带来的智力挑战。
无论如何,在草蛇灰线般的架构和溯源中,作家东声的“前世”渐渐被勾勒出来——虽然过于粗糙,真实性也让人怀疑。为农,为兵,为匪,情爱,仇杀……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想强调的是,这个故事里有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李则广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杀人了吗?而作为一个书写者,该如何来处理这种残酷和黑暗?
这就是我想指出的,这部小说的第二个主题:我有罪吗?如果我的“前世”杀了人,那“今我”有罪吗?
在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之前,需要治愈自己,这正是《七步镇》孜孜以求要完成的工作。经历这种种治疗之后,作家东声痊愈了吗?他在“前世”今生中穿行,在历史和现实中漫步,在人情世故里察言观色……至少在小说结尾,他获得了新的认知:他是否真有一个“前世”,“前世”是否真的杀人越货,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重新拾起了对人性的信心——“信”。这才是最好的灵丹妙药。
有了信,才有爱,有了爱,才可以抵抗堕落与罪行。